映山红

作者:大老猫文集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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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周六拂晓,古城还在一片寂静中沉睡未醒,南门外,已是人声熙攘。人们身着色彩明快的户外活动装,大体相同的登山鞋,背着大体相同的背囊,亲热地打着招呼,乘上一辆辆大巴车。当桔红色圆球般的太阳,从东面两座大厦间探出头时,大巴车鱼贯向南驶去。这就是在古城被称为“驴友”的户外登山活动队伍。山红就是其中的一员。

    山红高挑个头,皮肤白细,相貌文静典雅。这次同往常一样,参加的是一支名叫“勇敢者”的户外活动队。山红参加这支队伍的活动三年多,已是老资格了。虽说驴友队伍中女性占半数以上,但每当她一出现,仍能特别引起人们的注意。

    车一起动,驴友们即开始嬉笑欢唱。往日,被称为“宋祖英第二”的山红当然是其中活跃分子。但今天,她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后面像是有两支利剑直刺脊背,怪不舒服的。坐在身边的佳伟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轻声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但山红仍感如锋芒在背。

    是的,后面是有两支利剑,这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目光,一直盯着山红的背后。他叫艾山,坚持户外运动已经数年,但很少参加“勇敢者”的活动。从网上看到这支叫“勇敢者”的登山队本周末的登山路线是从没走过的横穿南山主梁,他就离开原来的登山队,独自在“勇敢者”报了名。谁知上车以后,竟同车遇到离婚两年多没有任何联系的前妻山红夫妻俩人。双方都觉得尴尬,也是情理中的事。

    艾山与宁山红结婚近十年,尽管艾山性情内向,山红热情奔放,但俩人之和谐,曾在机关人人交口称赞。前几年,古城兴起户外运动热潮,俩人都投身其中,成为积极的参与者。久居闹市,往返于钢筋水泥构成的大厦、马路之间,饱受尘世喧嚣。周末登上南山,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一洗一周来的烦躁,纵情奔跑、欢笑,天地间清新、湿润的空气,彻底荡涤肺部的污浊。惬意之中,两人曾在高山之巅,古松之下,不顾众多驴友在侧,深情对视良久,竟新婚燕尔般亲吻起来。奇怪的是,众多驴友却视而不见。而等俩人不好意思地分开后,才猛然爆发热烈的掌声。

    二

    大巴车驶过高楼林立的经济开发区,驶过林荫夹道的环山路,稍一上坡,驶入南山口。顿时,车外光线暗了下来,公路在狭长的山谷盘行,两侧山峰斧劈刀切般之陡峭。压顶欲倒般之威势,使艾山想到了李白“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

    转过几个弯,山谷稍开阔了一些,一座更为雄伟、更为险峻的山峰出现在眼前,名为观音山,虽踞于崇山峻岭之中,却兀显独特的气势,睥睨众山。

    “看呵,观音山到了,观音山啊!”车内的驴友们欢呼起来。

    “大家对观音山热情依旧的话,下周咱们再组织一次观音山。”“勇敢者”户外登山队的队长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也是在招揽生意。

    队长是位壮年汉子,又矮又胖。他告诉人们,南山所有山岭他已经全部走遍了。每次活动时,他都一身专业行头:头戴冲锋帽,一身冲锋衣,胸前挂一架高级相机或望远镜什么的,腰扎宽皮带,上面挂一个水壶、一把刺刀,手戴白手套,留一撇八字胡须,总是戴一副深色墨镜,几年来,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眼睛。他给人最大的印象,是任何时候说话都充满自信。但也有人说他爱吹牛,爱扎势,穷咋唬。

    艾山后排坐的一位五十多岁的驴友,网名偏偏就叫走遍南山,他说自己已经上过观音山不下十次了。

    艾山听着他们的议论,眼光没有离开山红的后背。心随驴友们的目光,飞到三年前观音山巅的观音庙前。

    这是一座雄踞于海拔两千多米山峰。山巅建有一座具有五百多年历史的古庙。传说观音菩萨送子造福,特别灵验,历朝历代,善男信女们供奉香火,延绵不断。前些年又被修葺一新。庙前几株数人合抱粗的古松,更显此地的苍郁、神圣和幽静。

    那次,艾山和山红登至山巅,俩人都气喘吁吁的。看着山红汗渍渍、红扑扑的脸,艾山说先休息一下。可是,山红却一本正经地拉着艾山,要俩人在观音菩萨像前许愿。艾山本是不信这些的,看在山红虔诚的份上,不忍冷落她的良苦用心,也就学着她的样子,俩人双双跪在像前,心中默默祈祷观音菩萨为他们传以后代。

    小山西在旁看到,戏谑地喊:好一对郎才女貌,若能求得一子一女,那才真是幸福美满呢。

    艾山和山红平时与小山西没有多少交往,就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作以回答。

    待驴友们齐聚庙前松树下空场,进餐后,队长提议轮流唱歌。轮到山红时,山红也不推让,稍一清嗓子,唱了自己最喜欢的映山红:

    夜半三更红,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如呀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这首歌,艾山听山红唱了无数遍了。还在大学时,学生会组织歌咏比赛,比自己低两级的山红唱了这首歌,技压群芳,博得最为热烈的掌声,博得当期歌后的美称,也博得艾山心跳许久。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那种特殊的心跳。但他想到自己出身普通农民家庭,山红出身城里的知识分子家庭,想到了自己相貌平平,山红是全校出名的美女一个多月了,艾山明显消瘦之后,终于不堪忍受内心的折磨,抱着拼死一战的壮烈,鼓起勇气,向山红道出了自己的爱慕,他想,很可能遭到山红的拒绝,但凭他对山红的了解,山红不可能把此事张扬出去,这样,自己损失的是在山红面前的面子,得到的今后死掉这条心,不再忍受折磨。

    没想到山红收到情书后,竟没有女孩子的羞涩,大大方方地找到艾山,责怪他为什么不早说呢。俩人立即沉浸于幸福的热恋之中。艾山曾问山红,看上了自己的哪一点。山红的回答,令艾山至今没理解透:“我喜欢你像个真正的男人。”

    在山顶上,山红唱后,当然又是山顶上的“第一歌星”了。驴友们哄闹着,把松枝、打碗花、扁竹花和其它一些不知明的野花,一把把、一簇簇地塞到山红怀里。山红顿时被野花野草包围。但有一束花很特别。这是一束映山红,尽管已经不很新鲜,但那艳丽、清香,很快引起山红的注意。送花的,就是佳伟。

    三

    佳伟与艾山年岁相当,身材精瘦结实,面色红润,双目炯炯有神,言谈举止中透出一种艾山所没有的风流倜傥。山红与他并无深交,记得佳伟每次上山时,都是在大巴车开车前三五分钟,驾驶一辆乌黑铮亮的宝马车,特意驶到大巴车前,卸下行囊,让小山西扛上大巴车,然后自己把宝马车停放到百米之外的停车场。佳伟在大巴车上,从来没有闲着。不是积极组织节目,就是高谈阔论,给大家讲几个“段子”再不然就引吭高歌,博得一片掌声。他常在车上用手机通话,有时用的广东话,有时还是韩国话。驴友们议论,他肯定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私企老板。佳伟留给山红的印象,是为人热情,反映敏捷,口才锋利,风趣幽默,在驴友中颇得好感,特别是在女性驴友中,甚得青睐。其中一位网名叫梦缘的女孩子,人长得婷婷玉立,一见佳伟,两眼就泛光,自称是佳伟的“粉丝”每次一上车,就左顾右盼,寻找佳伟,想与佳伟坐在一块儿拉话。难怪有人说“勇敢者”得一佳伟,就多得数十名女性驴友。

    接过映山红,山红礼貌地注视一眼佳伟,发现他的眼里有一种特别的光芒。但也未多想什么,说了声谢谢,就又忙于应接其他驴友的献花。

    以后,眼看着山红与佳伟交往增多,艾山倒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自己也觉得与他能谈得来。记忆最清的,是一次俩人在山谷行进途中小憩时的谈话。

    那次,驴友们坐在绿荫荫的草丛中。曲折蜿蜒的小路,直指葱绿的山沟深处,而路边却堆放着山民砍伐的堆堆薪柴,艾山感慨地说,大自然是多么美好的呵。但人却是大自然的第一杀手。佳伟说,有什么办法呢,人们要生存,而且要生存得好,就得向大自然伸手索要。随着经济的发展,对于自然界的破坏可能还会更大呢。艾山说,为什么非要发展不可呢。古人千百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不是挺好吗?我看,保留了自然界的原始风貌,是最为重要的。为什么为了获取自己的经济利益,以牺牲自然界为代价呢,结果,口袋里多了几个钱,环境破坏了,得不偿失。否则,我们也不用大老远地乘车来这里登山了。佳伟哈哈大笑,说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自己每月几千元的固定收入,在这里大唱环保经,如果你生在山里,仅以玉米面糊口,你还能唱出这样的高调吗?你能保证自己不砍伐树木吗?

    那次谈话,尽管佳伟搞得艾山有点狼狈,但还是觉得佳伟说话挺实际的。

    四

    从观音山回来不久,山红还真的怀孕了。俩人喜出望外,觉得观音菩萨还真的显灵了。艾山几次劝山红别再上山了,但山红说适量运动对孕妇是有好处的,于是,艾山每当上山,对山红都是倍加呵护。

    几个月后,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是艾山永远忘不了的。

    那天下班路上,遇到小山西。小山西热情地拉着艾山,说到酒馆里坐一坐。艾山觉得与他没有深交,婉言谢绝了,但经不起他的强拉硬拽,还是进了酒馆。艾山酒量不行,俩人在酒馆里没喝几杯,艾山就腾云驾雾了。

    “恭喜你了,老兄,三十得子,你已经三十大几了吧?”

    “谢谢。”

    “先别谢,先说清这孩子是谁的。”

    “什么?你说什么?”

    “唉,怪我多嘴,算我什么也没说。”

    “啪!”艾山拍了桌子:“你究竟要说什么!”

    “那我说了你可别太在心里去。说错了,只当我没说。”

    “你说。”

    “大家都说,你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吧。这次怎么突然怀上了呢?”

    “为什么呢?”艾山本来也觉得挺奇怪的,经小山西一说,就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题想下去。

    “我看你是条汉子,不忍心让你戴绿帽子。”

    “谁!谁有这么大的胆!”艾山一把提住了小山西的领口。

    小山西一副可怜相:“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呀。我只是听别人说的。”

    “说什么?”

    “他们只是说,见过山红坐在宝马车里。”

    艾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酒劲冲头,对着迎面上前的山红,怒不可遏地飞起就是一脚。山红被这一脚踢懵了。待缓过劲时,已是躺在医院了。得知孩子已经没有时,山红又一次地昏死过去。

    酒劲过后,艾山直怨自己太唐突。山红与佳伟关系甚好,自己也知道,但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非份之举。在事情未搞清前,借酒劲对山红行凶,实在悔恨万分。但无论怎么说,山红已经万念俱灰,回答艾山的,只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五

    大巴车急速行驶,很快把观音山甩在后面。艾山发现,山红扭过头来向后张望。应该是在追视观音山吧。

    是的。观音山对山红来讲,也是一个刻骨铭心的地方。三年前在山顶庙前唱歌,开始了与佳伟的交往。交往中她感受到了在艾山身上从未感受过的东西。就拿那束映山红来说,俩人都认为那首映山红是他们定情的代表音乐。在婚礼上特地把宋祖英演唱的映山红选为背景音乐。因为山红最喜欢宋祖英的演唱,艾山喜欢宋祖英演唱时的管弦乐伴奏和合唱。但是,多年来,艾山从未向自己献过映山红,而佳伟在山顶献上的映山红,明显地已经有点枯萎。映山红只生长在一千五百米以下的山区。那天像是佳伟知道山红会在山上唱歌,特意从山下采来,一直带到山上的。知道了这些,山红更加感动了。

    山红知道身后的艾山在盯着自己。她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与这个男人计较什么了。俩人自由恋爱,婚后相敬如宾,即使对自己有所怀疑,也应先搞清事实呀。如果不是孩子不存在了,她真想去作dna亲子鉴定。艾山那一脚,不只是踢倒了山红的身体,踢掉肚里了孩子,而是使她整个心,对艾山的感情,全碎了。

    从那以后,她身体一直不好。一次下班路上,突然头晕,正要摔倒,那辆黑色宝马车又悄无声息地驶到自己面前。她迟疑了片刻,就顺着佳伟的胳膊,坐进了车里。

    此后不久,山红就成了佳伟夫人。佳伟不但经济上富有,而且知识面广,才思敏捷,对自己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山红觉得自己真成了骄傲的公主。但时间长了,又觉得他们的婚后生活似乎还缺少点什么。至于缺少什么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六

    山红表情的变化,佳伟看得清清楚楚。

    回想自己,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外资企业白领的优厚待遇,凭着自己的才华,白手起家,挣出了一个中型企业,可以说,该吃的苦都吃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在生意场上,佳伟不是对客户唯唯诺诺,就是员工们对自己唯唯诺诺。他感到实在太累了。自从古城掀起户外活动热后,他感到这既是亲近自然的好场所,也是放松自己的一个好机会。驴友们没有利害关系,不论男女老少,也不论出身、知识和经济方面的差别,奔跑于青山峻岭之间,尽情欢呼跳跃。何其惬意。佳伟在渲泄自己的同时,也在展示自己。其才华和知识,赢得多少敬慕眼光。喜欢他的女性太多了,但他一般只是戏笑玩耍而已。就拿梦缘来说,第一次相识,是在两年前攀登嘉山时,在名叫“鱼脊背”的山梁上。梦缘过得去,返回时向下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吓得她脸色刷白,只见一米多宽的路仄楞着,顶尖仅二十公分,两侧都是刀切般的深谷,阴风嗖嗖,深不可测,脚下的砂石不断滑落。她闭上了眼睛,想回回不去,想哭不敢哭。这时,身后一个稳重有力的男中音说:没事的,过得来就回得去,你别多看,也别多想,放心走吧。可是她还是不敢。后面的男人伸出了有力的臂膊,搀扶住她的肩膀。她想挣扎,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万一出事,不是咱们一块儿出事吗,我没把握就不会搀你的。梦缘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就在他的搀扶下,甚至可以说是连架带抱,稳稳当当地走了回来。回来后就永远记住了这张面孔。他就是佳伟。

    再有一次,梦缘忘记戴手套,在荆棘丛中,手上扎了几根刺。又是佳伟,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手套卸下给梦缘。结果佳伟手中划了许多血口子。

    一路上佳伟的谈笑风生,更令梦缘为之倾倒。

    一次,梦缘拿出自己的手机,让佳伟看。手机的两面帖的大头帖,竟全是佳伟的照片,也不知这丫头从哪搞来的,也许是从户外活动网上下载的吧。佳伟看后哈哈大笑,说年轻人都崇拜明星,你却把我的照片帖上去干什么。梦缘一本正经地说,我就崇拜你。崇拜明星的,只有干想,而我每个星期都能见到你。佳伟又笑了起来,说见我有什么用,多么靓丽的女孩子,眼头也太低了吧。梦缘说我就是喜欢见到你。

    对于梦缘这样女孩子的追捧,佳伟并不放在心上,但还是有种美滋滋的感觉。

    当见到山红后,佳伟便一眼认定,自己在飘泊半生后,此人即自己后半生的归宿。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说到底,是一种利益关系。甚至,父母与子女之间,夫妻之间,也都是一种利益需要,感情也是一种利益需要。他深感自己需要山红的美貌、善良和贤惠,同时还相信山红也需要自己的金钱、才华和风度。而与其他那些女孩子的关系,只是玩一玩而已。

    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娶回了这位才貌双全的夫人。

    七

    大巴车继续在山谷中行驶。公路左侧,伫立一座高大的牌坊,大书“九鼎万华山”

    “万华山我也去过多次了。去年一位驴友不慎在这里出事了,我还在场营救呢。”走遍南山特别喜欢在驴友们面前表现自己户外活动资历,说起了个这样的网名,就是要把南山的山山岭岭全部走遍。

    “唉,现在不是前几年了。那时,走几个小时,甚至走几天不见到一个人影,见一个人就热情得像亲人。现在到处是人,山民也到处收费。你看,立一座牌坊,起一个名字,就可以收费。”队长说。

    “还有更简单的。山路上拦根木棍,甚至连木棍也不拦,坐一个山民,就可以收费。”不知谁又说了一句。

    公路在翡翠般的山岭中,像一条灰色玉带,一直飘向大山顶上。大巴车越向上行驶,空气越清新,阳光越耀眼。

    艾山身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汉子,同车人都称他为大侯。大侯热情健谈。不一会儿,就与艾山谈熟了。

    “哎,你看车外那只山鸡,别看身体又长又大,打的时候,一定要打中前身。一枪打在尾巴上,没用。”

    “你喜欢打猎啊?”艾山惊异地看了看他。驴友中,不但没听说过谁喜欢打猎,而且往往嫉猎如仇。

    “嘿嘿,过去打过,什么野动物都打过。这几年爱户外运动,不打了。那些野牲口也都是生命嘛,也都有灵性。”大侯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信不,我打过动物,我还杀过人呢。”大侯有点压低声音说。

    “什么?”艾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我杀过人。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了几句话的口角,我拿起西瓜刀,朝着对方肚子就捅过去。你猜,捅人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告诉你吧,没感觉。捅完之后,心里轻飘飘的,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想,如果让我再捅几个,我还会是这种感觉。”

    艾山觉得他简直是在说胡话。

    “我被抓起来,那时兴游街。游街,你年轻,知道不知道,就是把犯人绑在车上,在大街上转让人看。丢人。人们对被游街的人臭骂,有的还扔石头打。但没人骂我,休息时,还有人悄悄递给我馍吃。那时的馍多金贵呀。为什么呢?咱平时多帮人,人缘好呗。”

    “我被判了三年,这都是轻判的,为什么呢?同样的道理,还是咱人缘好,单位出面给法院做工作。出来后,一般都没公职了,机关我是呆不成了,但把我放到底下单位,饭碗还是保住了。”

    “在里面,我不打人,谁也不敢欺负我,就连管教、班长都让我三分。其实我也没欺负过谁,但谁抢吃别人家属送来的东西什么的,我非让他吐出来不可。所以,人们都惧我、敬我。话又说回来了,虽说咱也是蹲过大牢的人,到现在,除个别人还有交往的,大部分我确实看不上。人渣。”

    艾山不得不对大侯刮目相看了。

    接近梁顶附近,大巴车离开大公路,驶向一条简易公路。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过往车辆了。路况不好,司机减低了车速。

    忽然,一些石块挡住了前方去路。车停了下来。约有一立方的石块挡在路上。众人还未反映过神来,路边走来一位中年山民,牵着一条大黄狗。山民胳膊上脏兮兮地缠了一块红布,像是写着“护林员”之类的什么字。他毫无表情地说:封山防火,禁止上山。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挡我们的去路。山民只说自己是这片山林的承包人。队长下车,非常小心地陪着笑脸,恳请山民放行。谁知山民越说越硬,就是不肯,后来竟坐在路中央,不肯起来。连那条狗也呼呼地示威了。

    队长回到车上,告知大家到此下车,步行前去。并说反正这户外活动就是练走路的。但大家叽叽喳喳地不答应,说原在网上说好的在南山梁开始登山,但现在距离南山梁至少还有十公里,这样走过去,光是在公路上就把大家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

    大侯下车了,先到狗跟前,两只手不知在狗身上怎么一摸弄,狗立即卧下老实了。然后,大侯轻声问山民:给你五十元怎么样。谁知山民一下子跳出了起来:五十元?打发叫花子呀,你们这么一大车人,至少五百元呢。

    大侯环顾四周,苍翠山岭之间,除了沟下潺潺流水,林间鸟鸣,一片寂静。看样子,数里内没有人家。大侯回车与队长嘀咕几句后,叫上佳伟,下车动手就搬石块。

    佳伟刚一起身,坐在后排座位的梦缘拉住了他。

    “怎么了”佳伟问。

    “别下去。你看,那山民凶着呢。别惹事。”梦缘关切地轻声说。

    “没事。”佳伟轻松地一笑,下车了。

    “干什么!”山民吼叫。

    “干什么?兴你堵路,还不兴我们开路?”大侯说着,搬开了一块大石块。又有几个男性驴友下车帮忙。大侯说,没事,我们俩人就够了。别弄脏大家的手。说着,有意地蹭了山民一下。

    山民感到了这一肩的份量,再看面前几条大汉个个怒目而视,胆怯了。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你们等着,我叫人去。说着就溜了。

    望着山民的背影,大侯故意大声说,这就叫不吃敬酒吃罚酒。眼着到手的五十块钱又没了。引得全车人哄堂大笑。

    山红知道,下车不只是出力气搬石块,而是要承担与山民发生冲突的后果。大侯这人就是义气,关键时刻总是冲在前面。

    不到五分钟,道路基本清开,车又继续前行。

    八

    众驴友下车后,在队长、大侯、走遍南山等人带领下,沿着一条山坡小路,迤逦而行。

    巍巍南山,初秋季节,更见其迷人景色。漫山翠绿、金黄,蝉鸣鸟啭不绝于耳。尽管日光暴烈,但毕竟是在高山上,山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和凉爽,舒适怡人。

    走遍南山一路上指点着山岭,如数家珍,说这里自己曾经来过、那里曾经来过等等,前前后后有什么山、什么沟全都知道。

    女驴友们有的捕蝶,有的采花,尽情嬉笑撒欢。而山红却没了这份心思。她用纱巾、袖套等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她想遮起来的,不只是自己的皮肤和面容,而是整个人,她不愿意出现在今天这个队伍里。

    “大姐,给我们照张合影吧。麻烦了。”一位年轻姑娘依偎在男友肩旁,求山红帮忙。

    “我来吧。”佳伟自报奋勇地接过相机,认认真真地调整画面。

    男青年身材魁梧,女青年身材娇小。在佳伟的指导下,男青年再站高一点,背光,双臂轻揽女青年腰,半俯面望着女青年。女青年迎光,双手搭在男青年肩上,仰起头来,深情地看着男青年。山红知道,佳伟对摄影是非常讲究的。一般来讲,一幅画面,只允许有一个主题,而不允许两个。自然,这张照片的主题,就是是女青年的面部了。女青年脸庞迎着阳光,双眼微闭,下唇微厥。在整个构图中,她面部所占比重并不大,但在整个画面中非常夺目。她的表情,使人感到幸福、渴望而又深情。而男青年面部背光,只能模糊看到他头部和五官的轮廓,加上一点俯角,使人感到他的伟岸和可信赖性。佳伟稍稍取了一点仰角,背景的青山就显得低矮了。大部分背景是瓦蓝的天空和几缕白云。显得纯洁、宁静。

    看佳伟专心致志的样子,山红回忆起,与佳伟共同生活的两年多,他给自己这样拍的照片已经存了几张光盘了。但好像近一年来没有再这样给自己拍过。猛然,她像是悟到,近年的生活中缺少了的是什么。

    一位新参加“勇敢者”的姑娘尽管情绪高昂,但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说自己累得受不了了。大侯见状,关切地告诉她:如果是小腿、大腿、屁股上肌肉累得疼,就咬紧牙关坚持下去,过了疲累的极限,也就不累了。至多回家休息后再疼几天就没事了。如果是关节骨头疼,例如膝关节疼,那一定要停止运动,立即休息,否则,疼痛越来越重。

    “那我是胸口闷着疼,心跳特别厉害。”

    “这是气不够用。你要有意识地深呼吸,增加摄氧量。这么说吧,你如果有三分气喘,你就有意识地七分喘、十分喘。可以减轻症状。”

    姑娘试着作了一阵,感觉有好转,脸色红润了。她高兴地说:“谢谢您了,没想到您还是运动医生呢。这一招还真灵,症状还真的减轻了。”

    大侯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哪是什么运动医生呢。大老粗工人一个。”

    “那您怎么懂这些呢?”

    “上山时间长了,经得多了,自己琢磨出来的呗。”

    人们陆续登上一个小山包。看已经到了下午一点时分,队长决定让大家在此用餐。

    户外用餐,是驴友们的又一大乐趣。人们说,驴友们山上用餐有个规矩叫“两不论”一是不论谁的,认识或不认识人的,谁都可以拿到手里就吃,爱吃什么吃什么,不必客气;二是食物在背囊里,经过翻山越岭,不论食物干净与否,都不要讲究。七、八个人凑在一块儿,铺开地席,席地而坐,摊开各自带来的食物,有水果,有面包、蛋糕类,有炒菜,还有炒面、炒米饭、饺子等。还有人把便携式燃气灶也带上山了。冲一碗醪糟、泡一碗方便面,在此都别有一种美味。

    佳伟、山红与小乐等人在一起用餐。小乐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人挺爽快,据说是个下岗职工,看上去经济生活比较困难。但她说一般女人的爱好是逛时装店,而自己的爱好是逛户外用品店,她的户外装备,在全队是第一流的。每当人们吃不完的食物准备丢掉时,小乐说干干净净的东西丢掉怪可惜的,把剩下的整块的馒头、半只的烧鸡,全用塑料袋装起来,带回家去。山红觉得,小乐挺朴实、大方的,喜欢与她交往。

    饭后,老驴们把自己丢下的不可降解的塑料袋之类包装物全收起来,准备带回去,到山外丢掉。新上山的新驴有人不懂这些规矩,没有注意这一点,走遍南山等人就会对他们提出批评。大侯等人则默不作声地替他们捡走丢弃物。

    路,越走越高,越走越小,越走越险。再往后,根本没有路。靠的是大侯挥舞砍刀,左右开弓,披荆斩棘,硬是开出一条路来。

    “来,换一下,你歇一会儿吧,我来。”佳伟说着,接过了砍刀。

    “走错了吧?”艾山感到有点迷惑。

    “没错。山里的路,一个夏天没人走,就被野草遮荒了。”队长解释。

    走遍南山也帮腔说:“山里路都这样,没路,咱们走过后,就有路了。”

    爬上一个山垭向南望去,座座山峰半腰白云撩绕,近处的,云腾雾罩,远处的,时隐时现,人们感到若置身仙境。

    “呵,这不是蓬莱仙境吗!”不知谁喊了一声。

    “是呀,不是蓬莱,胜是蓬莱。你们去过蓬莱吗?”佳伟接过话茬,从蓬莱谈到烟台,从青岛谈到济南,一路谈笑风生。大家都觉得,只要有佳伟在,再艰难困苦的路途也是愉快的。

    梦缘羡慕地说:“佳伟哥,你真棒耶!懂得可真多。”说着,挽起了佳伟的胳膊。

    小乐在旁轻轻捅了梦缘一下:“正经点吧,大姑娘家的,没看到人家山红在旁边吗?”

    梦缘感到委屈了:“我只是崇拜他嘛,怎么了嘛,我又不图他的钱,也没想占山红姐的位子。”说完,又轻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说:“小家子样!”

    这一切,山红都听见了、看见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梦缘这傻丫头挺可爱的。

    越向前走,云雾越浓重。渐渐,人们的能见度降低了。一个个仿佛进了迷魂阵。这里的山势之险,植被之密,已是一些老驴也未见过的了。接着,北风猛烈袭来。

    九

    料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至。

    先是东东跌了一跤,背部戳在一截树茬上,开了个核桃大的血窟窿,血流如注,疼得他呲牙咧嘴。大家七手八脚地为他包扎好伤口。有人提议把他搀扶着原路退回,但还有人说退回的路比向前穿越的路更长,还是跟随大家向前走为好。于是,东东哭丧着脸,在两位驴友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行。

    接着,在一个七、八十度的陡坡上,山红躲闪不及,被上方驴友踩下的足有五十多斤重的石块砸在小腿上,连人带石头滚下去。众人的惊呼声中,山红滚了五、六米,左手死死地抓住一株胳膊粗的树,算是没掉进悬崖。

    众人连滚带爬扑救山红。她脸上、胳膊上鲜血淋淋,好在是从侧面砸上的,如果砸在小腿正面的迎面骨上,骨头非断不可。见到她的登山裤被撕破,小腿上血淋淋地连皮带肉撕掉一大块。佳伟想也没想,从自己上衣上扯下一个布条,就给包扎了。又从背囊里取出消炎药给服用了。

    有人说,前面可能上正路了。这里的路有人走过的痕迹。艾山猛喊一声:“错了!这是咱们刚才走过的路。”

    再细看,正是刚才老侯砍出来的路。

    大家这才明白:迷路了。又转回到一个多小时以前他们走过的路上了。

    十

    随着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了。看看表,才下午六点左右,但山顶上已经黑得看不清人模样了。紧接着,天昏地暗,瓢泼大雨浇下来。

    不到一分钟,山里变了个样。雨水漫山流淌。所有的人全身湿透。别说行路,原地站着,脚下泥土也顺着水流直向下滑。

    人群开始恐慌了。一位带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勇敢者”可真够勇敢的。网上公告明明说是总共三十多华里路程,下午五时乘车返回,我才答应带孙子来。现在六七点了,怎么还在山里瞎转。

    另一个青年也喊,网上公告说的是一路山青水秀,风景宜人,风景就这么宜人吗?

    有人质问队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路你是怎么带的?

    队长这时非常沉稳,根本不搭理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如此黑暗,他仍不卸下他的墨镜。

    佳伟说,现在说什么也没用,要紧的是赶快找到下山的路,安全回去。

    大侯、艾山、走遍南山等人都说,佳伟说得对,现在争吵什么也没用,要紧的是大家的安全。

    怎样才能安全呢?

    这时,所有驴友的手机全部中断了信号。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吵起来,有的说立即下山,有的说绝对不可下山。

    佳伟急切地说:“赶快下山吧。天黑路滑雨大,这么多的人,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不下山呆哪儿呢?夜晚,连冻带饿,咱们受得了吗?再说,山顶上被雷电劈着,那将是什么后果呢?”

    “对对,马上回去,立即下山。”佳伟的话赢得一些驴友的赞同。

    艾山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看看山,再看看漫坡的流水,然后斩钉截铁地对队长说:“依我看,不可下山,一是天黑看不见路,白天也走迷失方向,何况夜晚;二是人们体力多已消耗殆尽;三是突降暴雨,路非常难走;四是若遇洪水、泥石流,后果不堪设想。”

    大侯说:“咱想到一块儿了。”

    赞同立即下山的人叽叽喳喳喊起来,有的说不回去家里人会着急的,有的说回去还要上夜班。

    “我的老天,还上班呢。能够安安生生地回去,就烧高香了。”大侯这时有点急了。

    就在这时,一道强烈电光,击在对面山峰顶上,硕大的松树,腾起一个火球,电光中可见大树被斜茬劈为两截。顿时,队伍里响起一片女人的尖叫声。

    “再不下山,想下都下不去了!”

    “是的,雷电是可怕的。但现在下山危险更大。刚才,借电光我看到左边不远有个马鞍形山垭,咱们躲到那里,估计不会被雷电击中。”艾山仍然坚持己见。

    只有到这时候,一路上高谈阔论的走遍南山,才感到自己没有发言权了。他第一次觉得,要想真的走遍南山的所有山岭,单凭自己的体力和热情,还是很不够的。

    队长征求了一下大侯等骨干队员的意见。决定按艾山的意见办。

    “那么,派人下山报警吧。”佳伟又提议。

    “笑话!能派人下山报警,大部队不能下山吗?再说了,家属不知道报警吗。”不知谁接了一句。

    于是,一队人马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向另一个山垭跌跌撞撞地行进。平时只需数分钟的距离,他们走了一个小时。

    十一

    暴风雨中,人们抖抖索索爬上山垭。暴风雨的吼叫湮没了他们的惊呼。先爬上山垭的,不知该怎么躲雨;后面的还四肢并用地向上爬,却连立足之处也没有了。只有让前面的稍挤一挤,腾出点空地立脚。

    他们以手机为灯光,察看四周情况。这是一个面积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山垭,东面和西面各是一座大山包,他们爬上来的北面,是约七十度的砂石坡,南面却是刀切般的的绝壁,深不可测。不幸的是,手机在如此暴雨之中不堪一击,不一会儿,全队手机全部被水淋坏。

    漆黑一片,高深莫测,人们丧失了高度感和方位感,不知这里距沟底有多高,也不知距对面山峰有多远,不知坡上林子有多密,也不知下面洪水有多急,只感到无情的雨水浇灌和厉风抽打。取代几个小时前兴奋的,是恐惧、惊慌,甚至绝望。垭口成了求生的“诺亚方舟”随着水流的蚕食,脚下的平场地越来越小。为避免被滑下去,挤上“诺亚方舟”的人们不得不手拉手,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好像稍一松手,即会葬身山谷那黑色大口。没挤上的,拼命往上爬。而那黑色大口,挟风携电,向方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方舟在风雨的攻击中似乎快要沉没了。

    站住了脚,人们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遮风挡雨。有的把座垫顶在头上,有的把背囊腾空,倒扣在头上,但在瓢泼大雨中,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一道又一道的闪电,一声又一声的炸雷。借着电光,可以看到往日巍峨多姿的南山,这时如恶魔般从顶上压来。葱绿的树林里,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清秀的山谷,张开了狰狞的大口。有时,可以看到,远处的电光,竟比他们所在的山垭还要低。

    人们害怕了,哭的、叫的,乱成一片。

    “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东东也在喊。但他嘶哑的声音在暴雨中几乎听不见了,可能是他失血过多,体能所剩无几了。

    还有一个小伙子大喊:“我家三代独传,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呢!”

    中午请山红照像的一对青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任雨水、泪水在脸上流淌。

    那位九岁的孩子,不知是哭哑了嗓子,还是累迷糊了,依偎在爷爷怀里,一动不动。老人哭泣着说:“自己老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死了算了,就葬在这南山上也挺好。但儿子、儿媳在外地,万一孙子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大侯笑着说,那好呀,我最喜欢的就是南山。我曾说过死后葬在南山,咱俩还可以作伴儿呢。到时候常在一块儿喝酒。

    “啊,别搞得凄凄惨惨的。又不是泰坦尼克号,还没到诀别的时候呢。”

    平时并不喜欢玩笑的艾山,这时感到最需要的是稳定情绪。所以,他就大声开了个玩笑。

    他看到了山红。她靠在小乐怀里,看样子累极了。没见佳伟。

    艾山又摸索着找到队长,建议立即点名,清点人数。

    点名的结果更令人担心:少了两个人。再一细点,少的是佳伟和小山西。梦缘顿时哭了起来。

    经询问山红,山红说他们俩人下山了。

    “胡闹!”大侯一听就急了。如此恶劣条件,下山不是送死吗!

    十二

    “山红,疼吗?”小乐关切地问山红。

    山红脸色灰白,毫无表情,不置可否地摆了摆头。

    小腿上伤口的疼痛,对山红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思想深处的伤口,撕心裂肺般地疼痛。

    经过近三年的平愈,心底的伤口刚刚缓和。与艾山不期而遇,又引发一阵阵的楚痛。山红曾想把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幸福、平安寄托在佳伟身上。婚后两年,风趣幽默、乐于助人、知识渊博、对自己百般呵护的佳伟,确实带给她许多愉快。但眼下,她佳伟离她而去,她感到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刚才,人们向山垭挪动的时候,佳伟起初扶着山红。刚上了一半,佳伟抓住山红,说等一会儿。

    只剩他们俩的时候,佳伟说咱们回去吧。

    “什么?回去不是更危险吗?”

    “这男女老少一起回去,是更危险的。但只是咱俩回去,再叫上小山西,咱都是强驴,我已经把队里的绳子带在身上,我想,没有太大危险的。”

    “那么,这些人怎么办?”

    “这些人?不是不管,而是现在了,谁还能管得了谁呢。能回去一个算是一个,减少一个人的损失。各人自己的安全,就是对团队最大的支持。这话你不是常说的吗。山红,别犹豫了。快走吧。”

    “就说走,我腿成这样了,能走吗?”

    “不要紧,我为什么要叫小山西呢。我和小山西扶着你,凭咱们的体力,可以的。”

    “咱们这样走,不会被驴友们骂吧?”

    “傻子,这时还担心骂不骂的。性命要紧。”

    “那,咱给队长他们打个招呼。”

    “打招呼?你又还怕挨骂,那不是找骂吗?快点,我的姑奶奶,时间越晚,咱们的危险越大。”

    佳伟说着,不由山红分说,叫上小山西,俩人一左一右架着山红,掉头回去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没走几步,山红感到这实在不是办法。就停住了脚步。

    “咱还是跟队上去吧。”

    “不行,已经到这里了,不能再回去了。”

    “我相信你和小山西的体力和经验。你非要下去,那你和小山西下去吧,我确实无力下去了,再下,连你们也拖累了,我还是跟队走。”

    佳伟犹豫了。下山的决心他是下定了。但绝不忍把妻子丢下不管。

    他实在舍不得丢下山红,结婚两年来的恩恩爱爱,一下子浮现在眼前。再一想,山红的话是对的。从她的体力情况看,三人一起下山,很可能中途出事。要出事,必定就是山红。但不能因为舍不得山红反而断送了山红。与其那样,不如能走一个算一个。

    “亲爱的,你实在不行的话,我和小山西送你回到大队伍中去。我先下去了。”说着,就要扶山红往上再走。

    “不用了,时间紧,你们赶快走吧。”

    佳伟很严肃,很深情地站在山红面前:

    “别忘了,我永远爱你的。”

    说完,亲吻了山红一下,一步一回头地跟着小山西走了。没走出几步,就消失在黑幕之中。

    对于丈夫能在这个时候离自己而去,山红没有任何精神准备。尽管她知道,佳伟的选择可能是理智的。

    她感到了无依无靠,感到了透心的冰冷。此时漆黑一片的,不只是南山,整个世界,都这样暗无天日了。自己可能走不出这个南山的山垭了,可能也走不出黑暗的世界了。

    要挽回自己的生命,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再爬回大家身边。她拼力又向上爬。好在他们下的距离不远,不一会儿就听到大家的噪杂声。

    丈夫临走时,尽管天色很暗,但山红还是看清了他的眼睛。明亮的眼睛里,映射着飘忽不定、迷茫甚至带有一丝惊慌的光芒。山红看到他眼里的这种光芒,这是第二次。

    她想起了第一次。那是三年前他们上观音山后不久的事。

    那次,她随“勇敢者”攀登光头山。艾山有事未去。与今天一样,又是走迷了路,又是暴雨天气,又是自己崴了脚。当时,一车人挤在一个峭壁上,上下不得。就在山红无依无靠,几近走投无路时,不相识的驴友冒着生命危险,把她搀扶下来。在平缓的沟底,佳伟跑过来,关切地询问了她的伤情。山红与佳伟刚已经熟悉了,也就撒个娇,说我的脚崴了,下不来,你不来救我,干什么去了。佳伟说哪能呢,我是下山为你找绳子去了。这不,绳子找来了,我正打算再上去救你呢。山红说我哪有福气用你的绳子,你把绳子拿来,我早就摔死了。佳伟你看你这不好好的嘛。山红又一想,是呀,当时与佳伟只是一般朋友关系,有什么权力要求对方奋力营救自己呢。因此就没再多说什么。

    山红清楚地记得,当时佳伟眼里,就是这种光芒。

    记得第二天,佳伟专门打来电话,说昨天的事自己没照顾好山红,今天设宴请罪。山红认为佳伟是在开玩笑,也就没当回事。不料下班时,佳伟开着宝马车,停在山红单位门口等她。

    在南二环大香港酒楼的豪华包间里,佳伟可能多喝了酒,说自己一定会很好地照顾山红的。搞得山红莫明其妙。

    从那次吃饭以后,俩人的交往越来越多。直到山红离婚后,与佳伟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她才明白,佳伟对自己是另有企图的,那天酒后说的,并不是醉话。

    一阵寒气袭来。山红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不再回想过去的事,渐渐地有点睡意了。

    “不能睡觉。一睡着,身体散掉的热能更多。”大侯提醒说。

    山红勉强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心想还在想佳伟:这时,他会在哪里呢?

    十三

    佳伟此时几乎陷入绝境。

    自从面对四五十人被困山上这一严酷现实时起,佳伟就清楚地意识到两点,一是留在山上,只有被雷电击死或被洪水冲走;二是冒雨老弱病残全部下山,路上肯定会出事,不是被泥石流掩埋、被洪水冲走,就是失足掉进深渊。

    佳伟还相信,凭借自己的体能和经验,走出去是不应该有问题的。但山红已经负伤,体力情况很差,自己没有能力保证把她带下山,如果有人帮忙,情况就会好一些。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小山西。小山西手脚麻利,又听自己的话,俩人都有一定的登山资历和经验,可以互相帮上忙。凭他俩的实力,相信是可以带山红下去的。

    三人刚下坡没几步,山红提出了分手,让他和小山西先下去。看样子,确实再带山红下去,怕是凶多吉少了。他觉得心如刀绞。结婚两年多来,对妻子感情日益深厚。在此生死关头,丢弃妻子,确实于心不忍。但优柔寡断可能招致三人的厄运。生命属于自己只有一次。于是提出送山红回去,却被山红拒绝。好在,估计离山顶不远,他抱着诀别的悲痛,恋恋不舍地吻别了山红。然后,和小山西俩人寻找自己的生路了。

    谁知,他俩完全低估了恶劣天气的艰难险阻。下了不到五十米,刚走过一个小弯坡,一股泥石流就在他们身两米远的弯坡上,夹杂着泥浆、斗大的石块,直泻下来。两人吓得瞠目结舌。如果动作晚一两秒钟,他们会随泥石流直泻下去,化为两堆肉酱。

    他们想退回去。但想到山垭上的拥挤、雷电、伤员和饥寒交迫的今夜,还是觉得硬着头皮下山危险性小一些。

    再往下,越走越陡,越走水流越猛。沟下是一张黑乎乎的大口,正在吞噬自己。或者说,是自己一步步把自己的躯体喂向那大口。佳伟打开手电。平时亮得耀眼的冷光手电,这时变为一股微弱的灰光,在暴雨里,也仅能照开一米开外。佳伟在前,小山西在后。小山西几次提说让他给自己也照点亮。佳伟没理会他。

    猛然,手电光前一片黑,佳伟走到一个绝壁前不足两公分。吓得他头皮发炸。若不是手电这一星半点光,再半步,自己可能就下去了。

    走投无路之处,只有回头再向上面爬。

    下坡时可以连滚带爬。再向这七十多度的坡上爬,简直寸步难行。夹着泥沙的水流不断泄下,有时爬一步,退两步,爬得用尽了力气,比原没爬时还退回了几步。

    突然,佳伟手中拽的鸡蛋粗的树枝连根被拔下,他瘁不及防,稳不住身体,随小树滑落下去。在距他两米之下正下方的小山西果然机敏,佳伟的惊叫声未停,小山西已经葡伏在地,躲闪来不及了,他这样保持了身体与地面的最大摩擦,以免自己被带下,同时昂着头,伸出一只胳膊,试图挡住佳伟。

    佳伟的登山鞋,狠狠地蹬在小山西的脸上,佳伟被小山西挡住,没再滑落下去,小山西却被蹬下去了。

    听着小山西的惨叫,佳伟顾不得自己,又下去找小山西。还好,小山西滑下去了三米多,被一块巨石挡住,没有落下万丈深渊。

    小山西哭叫说自己的脚断了。佳伟用手电一照,说你看你的脚不是还在嘛。在是还在,但转眼间已经肿胀起来,看样子,像是伤着骨头了。

    周围只有哗哗的雨声和水流的倾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陡坡上,俩人都没了主意。

    小山西说“你腰里系着绳子,拽着我上去吧。”

    佳伟沮丧极了:“你也看到了,这坡单人上去都困难,我怎么能拽你上去呢。”

    小山西一个劲地叫佳伟哥“你不能把我丢下,不然的话我就死定了。”

    “没事的,你怎么能死呢。”

    “你看这泥石流,不要几分钟就会把我埋掉的。”

    “不会的,这块巨石不是挡住你了嘛。我回去叫人救你。”

    “不!不!佳伟哥,你可一定要拽我回去呀。你知道,我还没结婚呢,刚谈了女朋友。”

    怎么办好呢?佳伟搂住小山西,安慰着他,想了足有五分钟。

    他们俩人认识已经四五年了。每次上山,酷暑严寒,风里雨里,小山西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小山西敬重着自己,每次吃饭,小山西总是先把食物递给自己。每当遇到下雨,小山西总是把雨具让给自己。每当自己在车上唱歌,小山西总是带头鼓掌。每当与驴友们争辩什么问题,小山西总是为自己帮腔,佳伟明白,小山西斗大的字不识几升,对争辩的问题没有发言权,帮腔只是出于对自己的崇拜。更何况,在山红的事上,小山西帮了那么大的忙。

    从心底说,佳伟看不起小山西,并没把他当朋友看待。只是觉得此人有可用之处,不时施舍一点小恩小惠。但人对狗都要讲究感情,更何况小山西跟随自己几年了。现在到了生死关头,能丢下不管吗?

    再一想,自己实在没有能力再把他搞上去了。如果拼死力救他,可能连自己也搭进去了。佳伟认为自己是理智的,理智让自己认清了眼下的困境。理智可以让自己连山红都不带回去,为什么不能丢下小山西呢

    最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拽你回去。让我先上去拴绳子。”

    “求你了,佳伟哥,你真好呀。”

    这时,雨逐渐小了。佳伟吃力地爬到了小坡上面。回过头喊:“兄弟,对不起了,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我再拽你,咱们俩一块儿玩完。我这就叫人去。你好好靠着巨石,别动。一离开巨石,就可能被泥石流冲去。”

    任小山西怎么哭喊,佳伟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向何处去呢?看着深不见底的山谷,他长叹了一声,又沿着下来时的路,向众人聚集的山垭爬去。

    十四

    雨小了,水声小了。人们的哭声,却显得大了。

    过了午夜时分,寒风袭来。人们在白天耗尽体力,又担惊受怕之后,已经十多个小时没有吃饭,身体已经没有什么热能了。那位老人一个劲地说,孩子受不了,看谁能有点吃的。梦缘不声不响地把一颗巧克力糖递到老人手里。请山红照像的那对青年,还紧搂在一起,一块果干,在俩人的嘴里,一会儿你喂给我,一会儿我喂给你,但谁也没咽下去。

    艾山想调节一下气氛,故意开玩笑说:“大家说,什么东西最好吃。”

    大侯明白艾山的用意,也大声说:“同盛祥的牛羊肉泡馍最好吃。”

    一时间,有人附合着说些令人垂涎的餐饮话题,什么北京烤鸭、樊记肉夹馍等,谈饼充饥,气氛稍有好转。

    “别净想好事了,咱还是实际点吧。”小乐说着,打开自己的饭盒,中午所剩的鸡块、面包、火腿肠、烧饼等,一一拿出来,默不做声地用小刀分给大家。

    能够分给每人的食物,不足一大口。但是,许多人却推来让去,咽不下去。

    “怎么了?嫌俺的东西是剩的还是怎么了?”小乐故意作生气状,大声说:“要不吃,俺一个人吃完了。”

    “不,不是的。小乐,我们是觉得,你辛辛苦苦把这些收集起来,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应该比我们多吃一点。”艾山说。

    山红迷迷糊糊地,听这句话,心想这艾山还有能与自己想到一块儿的地方。

    “唉,都啥时候了,还客气什么!”说着,小乐把留给自己的那份一口吞下去:“你们自己看吧,爱吃不吃拉倒。”

    于是,大家把自己的那份都一口吞了。只有几个人没吃。老人没吃递给了孙子。艾山没吃,分为两半,给已经负伤的东东了一半。然后,挤到山红面前:“这点东西你吃吧。”

    “谢谢。不用。”

    “你负了伤,失血过多,又没药品,又没吃饭。”

    “谢谢。不用。”山红的口气,如这山顶上的气候一样冰冷。

    十五

    饥寒交迫之夜,风雨停息之后,海拔2400米以上的高山之巅,除了偶尔砂石、泥土垮塌的声音外,万籁俱寂,格外宁静,一声咳嗽,也传得很远很远。

    除山红等个别伤员、体弱者可以坐在泥里,大多数人们站在泥水地上,互相依偎取暖,有人靠在他人身上,逐渐打起了瞌睡。

    “不能睡觉!”大侯大声说。在此时睡过去,很可能被冻坏的。但他的喊叫声,敌不过睡神的进攻。一些年轻人还是沉沉欲睡。

    走遍南山收拾了些树枝,想点火取暖。但在大雨过后,忙活了半天,仅能冒起一点烟,呛得大家直流泪。

    队长见状,提出大家唱歌吧。唱歌可以驱散睡魔。大侯先唱了早年在部队常唱的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他拿调不准,声音粗犷干燥,像是在干吼。接着,艾山唱了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声音悠扬,咬字真切,音调很准,运气讲究,像是受过声乐训练。但毕竟劳累过度,底气不足。

    又有几人唱了几首歌,大多有气无力。

    有人提议,山红再唱一遍映山红。

    说实在的,山红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但她知道,这次在山上唱歌,不是平时的娱乐,而是对驴友们的鼓舞,是爱心的奉献,是战胜困难的信心。所以,她并不推辞,从小乐怀里站起身来,神情严肃认真地唱起来: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如呀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山红的甘美、纯正的嗓音和训练有素的发音技巧,使这首歌唱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但毕竟是极度疲惫的人,气力很差。在幽深、寂静的山巅,更显得空旷、幽远,甚至还有凄惨的感觉,不但没起到激发热情的作用,反使得几位已经停止哭泣的年轻人,听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开始抽泣。

    艾山见状,提议大家合唱。大侯、小乐等老驴心领神会,齐声附合。于是,艾山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了合唱的要领,大家开始齐声高唱:

    映山红哟映山红

    英雄儿女哟血染成

    唱着唱着,大家围拢的圈子越围越小,越围越紧,而圈子的核心,就是山红。有几个人唱着唱着,流出了激动、自豪的泪水。

    合唱歌声,在空远的山巅,传得很远很远。在山的对面,激起阵阵回声。艾山平时最喜欢合唱歌曲。他突然觉得,夜深人静的高山上的合唱,有种说不出的、平时根本无法想像的空旷、超脱、通透、清澈,甚至声音嘶哑的人,发出的声音都带有金属般的共鸣。人生几人能得如此享受呢?他想到这里,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出。

    不知谁喊了一声:“看,月亮偷看我们唱歌呢。”果然,下弦月的月亮像是被歌声打动了,在当空悄悄地露出了一丝光影。山谷还是黑乎乎的大黑口,但山梁、山峰已经在月光下,隐约现出了轮廓。

    山红回想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关键之处,艾山都能够临危不乱,起到掌握大舵、稳定人心的作用。如果不是他在关键时刻拿准主意,还不知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想到这里,她觉得艾山对自己的伤害,只归他们俩人之间的事,对艾山不必再抱那么重的成见了。他在群体中不愧为优秀成员,拿驴友的话说:猛驴。

    山红知道,多年来,艾山对于合唱情有独钟。过去,艾山常对山红说,器乐中他最喜欢交响乐,声乐中他最喜欢大合唱。在家买了一撂一撂的交响乐光盘。俩人听着听着,艾山的表情庄严、崇高起来。起初,山红开玩笑地捅他一把,说你还真的入静成仙了。谁知艾山根本不理会她,却渐渐地流出了眼泪。山红实在不明白:一条刚强的汉子,仅听了音乐,怎能就凭白无故地流泪。

    一曲终了,艾山从音乐的境界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这才对山红耐心地讲述他对音乐的感受。

    “我闭着眼睛,却在蓝色多瑙河交响乐曲中,看到了宽阔的河流、波澜壮阔的河水、河边一望无际的农田、远处的小山,还有小路旁耕作的农夫,头顶的蓝天,蓝得发青,青得发暗,掠过一把马尾云,更加显示了天的湛蓝和云的洁白。大自然如此美好,生活如此幸福,我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空气的清新和纯洁,怎能不激动呢?”

    音乐对艾山具有如此强烈的激励作用,山红是理解的,但是,她又问:“那么,你为什么不喜欢通俗音乐呢?”

    “哼,有的嗲声嗲气,有的声嘶力竭,那也叫音乐?那只是一种声响,至多,算是一种娱乐吧。”

    “你太自信了吧。那么多的人喜欢通俗音乐,你却不屑一顾。”

    “我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社会发展了,人们的审美观点应该是进步了,而那种原始、单调的声响却能引起相当一部分人的喜爱。我原认为这些人都是些没文化的人,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不管怎么说吧,比起严肃音乐,低级的终归还是低级的。”

    “那么,严肃音乐那么多的优秀作品,你为什么对交响乐和合唱歌曲情有独钟呢?”

    “轻音乐和独唱歌曲不是不好。美声独唱我就很喜欢。但是。交响乐和大合唱的磅礴气势、丰富的立体层次表现力,浑厚的合成效果,却是其它形式无法取代的。只可惜,现在能够听到的大合唱太少了。”

    在艾山的感染下,山红逐渐喜欢了严肃音乐。前几年在山上休息时,俩人常常对面相视,这时,艾山会说,山里的风声、鸟声、水声,就是天籁之音,就是音乐;而在严肃音乐中,却可以看到巍峨的群山、葱绿的森林,奔流的河水。

    借着月光,山红又看到了艾山脸上的泪水。她早就知道艾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所以理解他泪水的含义。但又想到他对自己的伤害,就不愿再想下去了。

    本来体力就极弱,奋力唱歌后,山红感到一阵晕眩。不由得又倒在了小乐怀里。

    这时,有人看到,黑乎乎的山沟下,爬上一个人来。再一细看,是佳伟。

    十六

    这时的佳伟,以往的风度荡然无存,衣裳只剩几根布条,左臂不知什么原因连皮带肉掉了一大块,问他,他自己也说不清在哪里负的伤。脸上、手臂全是血印子。额角还乌青一块。一上到垭口上,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大家连忙将其扶起,关切地询问情况,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摇摇头,摆摆手。大家又问小山西的下落,佳伟这才说是脚崴了,现在下面休息,自己来找人救他。

    大家一听,都慌了神。大侯狠狠地盯着他,足有一分钟,然后,转身收拾自己的砍刀、急救包等物,准备下山营救。

    “不,你在勇敢者的时间长,情况熟,还是我去吧。”艾山轻轻说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却坚决地夺过大侯手中的用具,问清了小山西所在巨石的位置,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其实,因路特别难走,佳伟和小山西用了很长时间,并付出了血的代价,走离山垭最远处,距山垭也仅百米之遥。

    这时,小山西正躺在巨石下,有气无力地呻吟。艾山很快闻声找到了他。小山西如见救星一般,激动得连连叫艾山哥。艾山用手电一照,小山西的脚踝已经肿胀得很粗,表皮已经涨得发青发亮。一看便知是骨伤无疑。艾山一面安慰他,一面手脚麻利地砍了几枝细树枝,把自己的上衣撕成布条,给他做了个简易夹板,把受伤部位固定住。

    艾山说,现在已经雨过天晴,在巨石背后暂时没有危险,最稳妥的办法是留在原地不动,待天亮后组织人员用担架抬走。但小山西被佳伟甩怕了,听了艾山的意见连连摇头,说无论如何你也要把我弄上去,弄上去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等。

    艾山想,小山西主要的问题在于精神几近崩溃,这样讲道理他不会听的。甚至发生误解后,会弄出危险的举动。想到这里,艾山决定还是把他弄到山垭上去。

    山西虽然身材矮小,但艾山已经筋疲力尽。问题在于怎样才能把他弄上去。艾山试图向自己背上背了几次都没背上去,反而把小山西疼得乱叫。

    “这样吧,我趴在地上,你趴在我背上,我一步一步地把你驮上去。注意别碰到伤脚。”

    小山西感激涕零了。

    说起容易做起难。一是艾山的体力已经不支,二是坡度太陡,三是雨后路滑,艾山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也没把小山西驮上去多少。

    由于没了上衣,艾山前胸几处磨破出血。

    “艾山哥,实在辛苦你了。这样吧,你只要架起我的左脚,别让它触地就行,你向上爬,我用半边身子,也可以向上爬。”

    小山西这样一说,反倒鼓舞了艾山的劲头。艾山一笑:“傻瓜,你以为半个身子用劲,伤脚就不用劲了?再乱动,当心你的脚彻底坏掉!”说着,继续用全部体力把小山西向上驮。

    正在驮着,小山西哭了起来。

    艾山以为他伤疼得受不了了,就安慰了他几句。谁知他越哭越厉害:

    “艾山哥,我对不起你呀,我简直不是人!”

    艾山一下子愣住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却没想到你对我还这么好。我干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别驮我了,你打我吧。”

    艾山以为小山西的神经错乱了。

    “艾山哥,你让我把话说完,你怎么处置我都行。”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你记得三年前咱们俩在酒馆里喝酒的事吧。佳伟那一向整天找我,教我向你半遮半掩地透露山红怀孕的事情有蹊窍,我本来不想干那缺德事,但他许愿说只要我把话给你传了,他保证给我弟弟安排一个好工作。我就答应了。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什么!”艾山全身的血都凝固了。人僵在那里,半天没动一动。然后“唉—”一声,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一拳。

    “小山西,你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幸福!”艾山真想把小山西一脚踹到沟底去。

    但又一想,踹小山西有什么用?小山西说他不是人。我难道做得十全十美吗?我自以为聪明,怎么蠢得像头猪呢?我对得起山红吗?尽管佳伟和小山西给自己下套,但自己境界稍高一点,稍稍动一点脑子,事情能是这样的吗?事到如今,主要责任不是在自己身上吗?

    艾山感到没有过的心口疼痛。

    艾山从小就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是在“三好学生”等奖牌和赞扬声中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被政府机关录用,成为公务员。但在严酷的社会环境里,他的满腔热情和刻苦勤奋,并不能像学校那样得到上级和同事们的认可。一些人认为他太直、太拗,太书生气。他的思想越来越不平衡,认为自己德才兼备,但领导处处与自己过不去。一任领导是这样,换一任领导还是这样,愤世嫉俗之感,使得他只有在音乐声中和南山山水间,宣泄自己的情感,寻找心灵安歇的港湾。久而久之,性情越来越暴躁,遇事不问青红皂白就先发火。

    唉——,他长叹一声。这一毛病,影响了事业上的发展,没想到连自己的家庭也栽在这一毛病上了。

    想到这里,他不恨佳伟,也不恨小山西,只恨自己太鲁莽,只想早一秒钟见到山红,不求破镜重圆,只求能够当前忏悔,减轻山红的痛苦。

    说起来也奇怪。想到这里,不知又从哪里来了力气,他一鼓作气,终于把小山西驮到了山垭上。

    十七

    艾山急不可待地来到山红面前。山红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不顾一切地抱起山红,泪如雨下。

    山红身体冰凉,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隐隐觉得被人紧紧地抱着,并闻到一种熟悉而又久违的气味。微微睁开眼睛,见是艾山,立刻惊恐地挣开,但被艾山抱得死死的,挣扎无济于事。

    “山红,都是我不好,我错怪了你,让你受了几年的不白之冤。”

    山红嘴角不易觉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仍旧闭上眼睛。却有更多的泪水涌流出来,这是已经憋了三年的泪水,今天,才让它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艾山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仍旧抱着山红,他不明白怀里山红娇弱的身体,几年来,是怎么样承受自己施加的巨大压力的。他似乎以自己身体的热量暖热山红,也是对山红的一种赎罪。如果此时山红能够狠揍他几拳,他会感到轻松的。

    “小山西把什么都对我说了。原谅我吧,我错怪你了。我的脑子太简单了,我的性子太急了。这些还不是我最大的过错。我最大的过错是,我的心胸狭窄,我没有信任你。否则,我不会信那些谣言的,事情也不会是今天这样。。”

    山红看了艾山一眼,从艾山的眼神中,她已经明白了一切。她的表情仍旧没有反映,但身体明显地颤抖。三年多了,已经不愿再多想的事了,此时却倍感委屈,她又闭上眼睛,任一肚子的委屈,随着泪水默默涌流、宣泄。

    她原以为自己有了新的生活,可以完全忘掉面前这位男人。可是,就在这一天,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她不由得又在思忖这位男人,又在反省自己对他们之间关系的处理。今天一上车,她就发现艾山比三年前明显地消瘦、苍老了许多。艾山在忏悔他的暴躁、简单,难道自己不是也任性吗?难道自己的性格不也过于脆弱吗?从学校到工作单位,长期以来,自己一帆风顺,环境优越,被周围人们众星捧月般地捧着,久而久之,形成优越感,别人只能护着自己、让着自己、捧着自己。而自己受不了一丝半点的委屈。如果不是这样,俩人把话讲清楚,他们俩人的生活,肯定还将是另一种情况。

    想到这里,她轻轻地伸过胳膊,搂住对方的肩膀。

    十八

    东方露出鱼肚白。最艰难、最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人们的体力开始复苏,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坐下的人站起来了,有人伸胳膊揉腿的,有人开始寻找下山的途径。

    东方浮起一个桔红色的圆球,不断升腾,终于放射出第一抹朝霞。朝霞挑破了轻蒙在山间的薄纱,刹那间,峰峦叠嶂,尽披金光。

    雨过天晴,高山顶峰别有一番景致。略带有草木芳香的空气特别清新,令人陶醉。放眼远眺,尽管暴雨给山体上刻画出几道泥石流的疤痕,但整个说来,远山近峰,都呈现水洗过般的洁净,如油画色彩,绿得葱笼,黄得耀眼。再看管处,虽有草木被水冲倒,但高大的松柏、低矮的灌木,不知名的野花的花瓣,水珠未尽,晶莹欲滴。歇息了一夜的鸟儿,不知从哪儿飞来,叽叽喳喳地喧闹不止。山巅又充满生气。

    一行人下山了。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身泥巴,眼皮肿胀,但晴朗的天气,给予他们新的力量和信心。

    大侯背着小男孩,艾山和小乐搀扶着山红。小山西、东东也被驴友们搀扶着。

    忽然,艾山停下脚步,跑到数米开外的崖下,采摘来几朵映山红。

    这是一束火红的映山红。经过一夜雨水洗涤,饱吸雨露,格外艳丽,略带花斑的花瓣上,还凝结着几粒水珠。

    艾山默不作声地双手把映山红捧到山红面前。

    山红神色凝重地接过映山红。俩人对视良久。此时,俩人同时想起,以前他们夫妻上山时,就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眼神传递感情的。

    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枪声。

    “看呐!山下有人了!有人来救我们了!”有人高声叫喊。

    果然,山下沟底有几个桔色小点在晃动。越来越清晰,是几位身背绳索的消防战士。再细看,还有武警、警察等人。

    大家似乎忘记了可怕的一夜,欢呼雀跃起来。

    队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喜形于色地说:“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平安地回来了。哎,大侯,艾山,感谢你们的鼎力相助。”

    大侯脸上毫无表情,没吱声。在队长面前,大侯第一次这样。

    艾山神情严肃地对队长说:

    “几十条性命生死攸关,这是谢天谢地的事吗?生意人,谁都想把自己的生意作强作大。但你不了解昨天的气象情况,不了解这条路线的情况,就敢把老人孩子带到山上来,万一出了事,你还能喜形于色吗?你不感到后怕吗?不摔死人,你就认为是平安吗?在山上人们质问你时,我为你打圆场,是为了大家的情绪和整体的安全,现在下山了,我要告诉你:不用感谢我。我只是做了我一个老驴应做的事。倒是希望你,从中认真总结一下教训吧。”

    队长低下了头,许久没有抬起来。这种表情,也是第一次。

    “咱们齐声喊叫,好让警察他们发现咱们吧。”大侯提议。

    “不,还是齐唱吧。”艾山说。

    于是,浑厚的合唱映山红,再次回响在山涧。

    艾山的乐感非常灵敏。同样的人,同样的歌曲,他感到半夜时的歌声悲壮,而此时的歌声骄傲、自豪、欢悦。

    大侯、队长忽然想到了佳伟“佳伟在哪呢?他也下来了吗?”

    “放心,丢不了。这个人绝对不会把自己弄丢的,他是很会照顾自己的。”山红冷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