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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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是个矮小干瘪的老头,由于背弓得很厉害,去世前的日子里他的上半身已经将近与地面平行,所以他自己削的拐杖是不离手的。

    爷爷是个渔民,所以他有渔民的一些共性,比如嗓门大,能够发出与他的身躯不相称的声音,这一点在他吵架的时候表现得更加的明显。还有就是手巧,能够做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特别是生活必须方面的东西。再比如脾气急躁,干事情一竿子到底,不喜欢拖拉。但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那双手:手背青筋虬结,手掌老茧密布,张合之间虽老犹自孔武有力又不失灵巧。

    就是这双手,曾经牵着我的手的手,在我的手由稚嫩变得粗壮的同时,它却变得越来越苍老,老年斑不可避免的开始遍布他的掌背,干起重活来开始吃力,干起细活来开始发抖,最大的变化是由他牵我变成了我扶他。

    爷爷的身子骨一直很好,虽说陀了背,家里的日常活计却一直是他做:烧饭、扫地、洗锅抹碗。我们稍微插手就被他推开,让我们干自己的事情去。爷爷还有一口好牙,可以嘣蚕豆甚至可以一口咬断塑料绳。所以所有的人都有理由相信:爷爷活个90岁是没有问题的,他也这样认为,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以后帮我儿子洗尿布。

    爷爷唯一的毛病就是胃子偶尔有点难受,我在上大二的时候妈妈带他去看过医生,说是轻微的胃炎,事无大碍,开了一些药但吃了总也不太有效。而我,也是个胃病患者,从初三开始发现胃炎,到了高二的时候发展成了胃溃疡,最严重的时候曾经吐完胆汁吐过血,我也曾经吃过很多药,但发现还是雷尼替丁最为有效。我听说爷爷是胃病以后,在一个节假日带了一瓶雷尼替丁给他。

    我还记得爷爷那天接过药的时候眼里掩不住的笑意,因为他最喜欢的孙子很是疼他。南屋里,他躺在他的躺椅上,右手边放着他的拐杖,听我说着药的吃法:这个药一天吃两次,一次吃一颗,吃下去大概二十分钟胃子就不难受了。但也不要吃多,难受的时候吃吃就可以了。爷爷笑着点点头:我这两天蛮好的,蛮好的。我也很开心:好才好呢,你要多注意身体,干不动的就不要干了,那些菜地就不要折腾了。爷爷马上急了:我好得很,我好得很,不碍事的,我还要给你小伙(儿子的意思)洗尿布呢。我听罢,差点笑出来:爷爷,我还没毕业呢。

    事后我怕爷爷记不得,又跟妈妈说了一遍药的吃法,这才放心回校。

    回校的那天,又是爷爷在天没亮就给我做好了早点,拄着拐杖目送了我一程,在那个尚有月华的凌晨,爷爷弓着背的身影宛如一张淡薄的剪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张着嗓门的吆喝:路上注意点!我向他挥挥手:知道了,你回去吧,记得吃药啊!爷爷答道:知道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和爷爷的最后一面。要是老天可以早点告诉我,哪怕我一定要走,我也起码可以拉住他的手,抚摸抚摸那些粗糙的皮肤和那些弹跳着的青筋,把那些触觉深深烙在心理,好在日后比如这时拿出来慢慢回味。

    但,这不可能了。

    我回校大概一个多月,六月十三号那天,我在上课的时候忽然接到妈妈的来电,说是爷爷不行了,让我赶快回家!我连忙问同学借了路费,宿舍也没有回,直奔长途车站,在焦虑中熬过了5个小时,但我到家中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一个多小时了!我看着爷爷未瞑的双目,双腿一软,泪如泉涌,号啕大哭。哭?哭有什么用呢?我再哭也不能换取爷爷哪怕再看我一眼!我再哭也不能换取爷爷哪怕再和我说一句话!我再哭也不能让他的手重新变得温暖!我把他冰冷的手抱住,让他粗糙的手最后一次帮我擦去眼泪,而我的手则是用来冷漠的帮他合上双目!

    我在家过了七天,尽着长孙最后一点安慰活人的孝意。

    妈妈告诉我爷爷后来胃子越来越疼,最后租了一挂车去看了一下在他乡的姑妈,回来后就不行了,妈妈赶紧打电话叫我回来,爷爷也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只是坚持着要见我,直到最后实在坚持不了了,方才叹了口气,说了句“我等不到我家小勇了”撒手西去。

    临回校那天妈妈给我去买了一双球鞋,说是爷爷最后的一些零花钱,也是爷爷的意思。已经没有眼泪的我打开了盒子,看着那双白色的球鞋发呆,眼睛再次发胀。我随手拿出球鞋,从鞋里掉下一个小包,是个干燥剂,我一个姨弟捡起来把玩,随手撕开,干燥剂顿时落了一地,蹦蹦跳跳宛若受惊的白色小精灵!

    妈妈突然惊讶的问:这是什么?

    我漫不经心的答道:干燥剂,吸潮气的,可能矾吧。

    妈妈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我怎么看见你爷爷吃的这个东西?

    我头砰地炸了:什么?吃这东西?

    是的是的,对了,我想起来了,雷尼替丁打开瓶子上面一层就是干燥剂的袋子!

    我耳边嗡嗡地听着妈妈说着:我有一次看到你爷爷把这个白色的东西散了一桌子,用食指沾了一颗往嘴里一放,我问他吃的什么,他说是小勇给他买的药,一天吃两次,一天吃一颗。我想起你确实是给他买过药了,也就没在意,只问他是不是有效,他说有效有效,有效得很!

    我的手按住了自己嘣嘣跳的太阳穴,鞋掉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怪不得爷爷那么好的身体会这么快的垮掉,原来是我——这个他最喜欢的孙子间接的毒死了他!我当然不能怪我不识字的妈妈,我只能怪我没有说清楚,我只能怪我为什么当时没有把药瓶打开,我只能怪我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为什么要自作聪明的买药!我不能再听清妈妈说什么了,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的从我的指缝里渗出。我的眼球被我自己捺住,眼底慢慢爬上一点暗红,恍惚间又看到爷爷弯弓似的剪影,他在按着自己的胃痛苦地呻吟。

    我妈妈大概被我的神情惊住了,连忙按住我坐下,我擦擦眼泪,想告诉妈妈我不要紧,然而我惊奇的发现自己正是坐在爷爷常坐的躺椅上!现在,爷爷已经没了,坐着的却是给药他吃的孙子。

    我的爷爷,去世时83岁,他本来有希望活到90岁,给我的儿子洗尿布的,然而,现在,他用不着了,只是因为他孙子做错了一件事。在此之前,我这一生做事从来没有后悔过,然而,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件让我可以后悔一辈子的事情,一件可以让我回想起来就心惊的事情,一件可以让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我再也不能看雷尼替丁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