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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醒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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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走一路上,母女二人缄口默默,直至荣禧堂院门不远处,襄城公主方站住了脚,转头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之所以将女儿冷着,襄城公主便是想瞧清楚,温良辰对此事的态度。

    温良辰抬起小脑袋,抿着红润的嘴唇,脸上露出与以往调皮不一样的认真:“女儿没有做过,便是没有做过。”

    襄城公主微微勾唇,锋利的眼角露出几分满意,声音却依然冷静,道:“再想。”

    温良辰揉了揉小帕子,皱着黑粗的眉毛,心道,母亲是让她想什么呢?

    夏日的微风拂过小路旁的树林,嫩叶被吹得沙沙轻响,挠得人心中痒痒,斑驳的阳光透过叶子洒下,在温良辰粉色的裙摆上映出一朵朵奇形怪状的花来。

    忽地,她福至心灵,深色的眼中划过一道亮光,不禁疑惑道:“母亲,女儿想出了应对办法,您可是此意?”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襄城公主抚了抚鬓角,淡淡的光泽勾勒出她的侧脸,这位霸道高贵的公主,此时竟被衬得多了几份柔和。

    温良辰咬着下唇瓣,想了片刻,方认真答道:“母亲是想告诉女儿,若是硬碰硬,未必会有好结果,采取谋略,反而能出奇制胜。”

    襄城长公主不禁笑了起来,伸手依次拂过女儿头顶上的两个小包包,声音淡淡,道:“那辰儿可知,该如何运用此法?”

    襄城公主每一次发问,都问得极为深刻,远超普通孩童的接受范围,恐怕成年人碰上了,都不一定能回答上来。

    温良辰虽年幼调皮,但在见识上,自与普通闺秀不同,随着年纪增长,她还能想出各色歪理与母亲顶嘴,襄城公主问题虽难,却有多种解法。

    温良辰小脑瓜转得飞快,仔细思量许久,终于忍不住答道:“女儿会用文和之典,离间马韩。”引用的乃是曹操采用贾诩之计,离间马超和韩遂,摧毁十部联军。

    襄城公主摇头道:“未免太毒,非君子所为。”

    “那母亲,我该如何?”

    襄城公主道:“文和之胜,盖因孟德,若你处不利之地,当如何?”

    温良辰垂着小脑袋,苦思冥想许久,半天想不出答案。

    襄城公主笑道:“唯忍而已。”

    温良辰不明白。

    忍,有何用?忍,可能摧毁敌人?

    只怕还未成功,自己便要被气死了罢!

    “忍,并不是退让,而是蛰伏。冬日严寒,百虫蛰伏,春而振,隐而不发,便是等候最佳时机。”

    见女儿露出一脸苦瓜样儿,甚是逗人,襄城公主闷笑道:“好罢,你年纪尚小,今后自然会明白。”

    荣禧堂是温家老太太的院子,地处于北后院,两边是抄手游廊,再经过穿堂的大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后便是正房大院。

    厢房外梁子下挂满了鸟笼子,内有鹦鹉、画眉鸟等,不过,待温良辰经过之时,那最大的金色笼上的鹦鹉竟抖起了筛糠,犹如见了猫般。

    温良辰抬起头,笑靥如花,露出一口白牙。

    绿鹦鹉立即转过身去,骄傲地朝着温良辰露出光秃秃的屁股,嘴里尖声叫着:“小魔星!小魔星来啦!”

    “再叫将你煮了喂阿白。”温良辰眯着眼儿,小声威胁。

    谁知那鹦鹉耳朵颇灵,煽着翅膀,竟学着叫喊:“将你喂阿白!”

    “休要胡闹。”襄城公主颇觉无语,抬了抬眼皮,瞪了她一眼。

    见母亲眼神如刀,温良辰被吓了一跳,忙吐了吐舌头,朝鹦鹉做了个鬼脸,垂头蔫了。

    她们此行,在外人眼中是来赔罪,而在襄城公主心中,充分相信自己的女儿,不是来致歉,而是要将事情说清楚。

    门外早有美貌丫鬟迎接,在前开路,美人伸着素白的手挑开帘子,襄城公主携温良辰进门,堂内檀香味儿甚浓,引得温良辰打了个喷嚏。

    温老太太坐在椅中,左下手是温大太太曹氏,堂内还坐着二太太和三太太,而本次狗咬事件的“受害者”二姑娘温良夏,着一身水蓝衣裙坐在小绣墩上,蜷在温老太太的腿旁,脸上泪痕明显,应是还未哭完,便被强行打断。

    襄城公主方一进门,温大太太及二太太、三太太等人皆起身行礼,温大太太主动让了位置,另有丫鬟搬了座椅过来,和温老太太并排而坐。

    温良辰站在一旁,并不落座。温良夏委屈地抬起头,恨恨地看了温良辰一眼,接而瘪了嘴,往温老太太怀里靠了靠。

    还是温老太太最先开口,神色淡淡,道:“近儿天气炎热,劳烦公主来往走动,来人,给公主沏茶。”

    襄城公主抬着下巴,同样淡淡道:“老太太传唤,媳妇自是要来的。”

    “老太太方还说着,许久未见良辰,一直念叨着她呢。”温大太太笑道,看向温良辰的眼神,带着几分喜爱之意。温大太太是个爽利人儿,在温家向来拥有话语权。

    换做是娘家低了一截的二太太,绝不敢在公主和老太太交锋时开口。

    温家算不上根基深厚王侯公爵,但也是京都中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温家世代书香门第,多年来不瘟不火,自温老太爷出世,温家方才开始发迹。

    温老太爷乃宏光二十三年进士,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曾任当今东宫辅臣,后患病致仕,退居家中养老。

    温老太爷下共有四子,除开弟三子为庶子外,其余三个儿子均是嫡子。温大老爷温知书继承温老太爷事业,如今任正三品礼部侍郎,风光正隆,为家族顶梁柱,妻子曹氏为太子妃娘家国公府嫡女;次子温知礼虽饱读诗书,却官运不通,如今近不惑之年,方还在清流末端,堪堪从八品翰林院典籍而已,常年郁郁不得志,二太太出身于另一大世家,娘家实力雄厚,立志要将二老爷捧上大官;三庶子温知墨人如其名,只知笔墨书香,最后竟读成了个书呆子,于府中存在感极低,但三房太太家族曾是皇商,嫁妆丰厚,有她打理,三房吃喝不愁。

    老幺便是温良辰的父亲,温知文,此人别无所长,窝囊至极,仅有一张漂亮面皮而已,否则也不会委身当驸马。

    他除了当驸马以外,好像的确没有旁事可做,因此,整个四房,支撑者唯有襄城公主而已。

    待长辈们落座之后,温良辰垂着头走出来,朝着温老太太,及各位伯母们见礼道:“见过祖母,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

    她又转了一半圈儿,朝着各位堂姐道:“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四姐姐。”

    温良辰排行老五,上头有温良春、温良夏、温良秋、温良冬四位姐姐,其中春、夏、秋三位姐姐均是二房所出,冬属于三房姑娘,大房没有嫡女和庶女,这也是为何温大太太格外喜欢温良辰的原因。

    “唉,好孩子。”温老太太半捂着脑袋,紧锁眉头,看着眼前突然变乖的温良辰,一时竟毫无办法。

    昨儿温良辰寻温良春玩耍,见院子中那鹦鹉口出恶言,实在引人讨厌,便将它屁股毛给拔了个精光。

    这只绿鹦鹉是温老太太的掌上宝贝,腹部斑点圆润均匀,头顶一撮油光水滑的蓝毛,绿尾薄而亮泽,堪称鹦鹉品种之精品,光这一只,市面上价值两千两,端的还是有价无市,如今却被温良辰弄成个秃毛公鸡,温老太太知晓此事后,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今儿温良夏又被温良辰的狗咬了一口,温老太太实在忍不住,便传了襄城公主过来,想借机敲打一番。

    谁知襄城公主气场太强,方一落座儿,温老太太原先打好的腹稿,一句都吐不出来,只能冷着温良夏在一旁默默垂泪。

    温老太太不开口,襄城公主却率先忍不住,她转过头,盯着温老太太膝下的温良夏,故意问道:“二姑娘,你为何哭泣?”

    温良夏冷不丁被公主提问,惊得身子一颤,过了许久后,方抬起小脸,红着一双秋水眸,哑声道:“回、回公主,五妹妹的狗伤了我……”

    温良夏一开口,温老太太便硬接下去,道:“辰儿,为何你不管好狗,令它出来伤人?”

    只见温良夏裙子下露出的半截小腿儿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从脚踝包至更上的地方,看似十分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瘸了腿呢。

    温良辰心中一个咯噔,好家伙,终于进入了正题。

    襄城公主摇了摇头,微微抬眸,面有威严之色,道:“那请二姑娘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于本宫,若是有半分假话,本宫必定严惩,你可要想好了。”

    温良夏吓得脖子一缩,哪里还敢再说话,只顾垂头不语,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活似被襄城公主和温良辰合伙欺负似的。

    温良辰的生母温二太太脸颊通红,哪里忍得女儿被欺负,也顾不上害怕,抬头挺胸道:“殿下,夏儿被伤后,吓得不行,殿下岂能、岂能如此吓唬她?”

    “吓唬她?”襄城公主一挑眉,脸色骤然垮了下去,“本宫只是公事公办,若是良辰有半句假话,本宫同样严惩不贷。”

    温大太太忙站出来,打着圆场,朝着温二太太道:“二妹莫急,夏儿,你便交待了事情的原委,殿下自会评判。”

    襄城公主双眼微眯,心中哂笑。其实此事甚小,权当给女儿长见识罢了,孰是孰非,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来,在场诸位都是大人,心中还会不清楚?

    真正缘由是,老太太欲借着孙女的引子,来敲打他们四房罢了。

    毕竟,当今皇帝身体每况愈下,襄城公主亲兄长东宫太子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温家恐四房骄傲自满,便想提前警告她,管束女儿,更要律己,莫要为家族引来祸端。

    温良夏抽抽噎噎,将事情断断续续说完,隐去了阿白发狂的原因,只说自己好端端坐那,一只狗便冲过来咬她。

    温良辰鼓着腮帮子,歪着头,故意露出一副得意样,哼道:“二姐姐此言差矣,我放阿白出来散心,当时它并没有发怒迹象。二姐姐,虽然我隔得远,却也瞧见你往阿白身上泼热茶,还踹了它好几脚,我倒想问问二姐姐,它为何会发怒?”

    “谁知你的狗为何会发怒乱咬人?!养这种畜生在家中,今儿不长眼咬我,明儿便发疯咬别人!”温良夏毕竟还是孩童,被温良辰一激,便开始口不择言。

    果然,温老太太脸一黑,重重一拍扶手,铁青着脸喝道:“夏儿!莫要胡言!”

    温良夏何时见过祖母对自己疾言厉色,当下呆在原处,片刻后,只见脸上两行清泪滚滚而落,小身子摇摇欲坠,几欲晕倒过去。

    温良辰忙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心,自顾盯着脚尖不说话。

    “好了,”襄城公主斜睨她一眼,往后靠了靠,寻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二人口供不同,那便上证据罢。”

    见状,温良夏撅了撅嘴。

    阿白被丫鬟抱了上来,两只水汪汪眼睛瞪着温良辰,朝她嗷嗷地叫了两声,温良辰偷偷瞄了它一眼,两个眼珠子又看脚尖去了。

    阿白是时下宫廷中流行的狮毛狗,身材娇小,性情温和,广受公主贵女们喜爱,这类犬不会胡乱咬人,此是众人所知之事。

    “阿白身上有脚印。”温良辰好心提醒道,忍耐好一会,如今终于瞅到机会,哪能不上去踩两脚。

    果然,阿白的白毛丛中,依稀有几道浅浅的印子,温良夏蠕动着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她刻意换了鞋,将力气放小,还是免不了留下脚印。

    襄城公主最见不得这些小把戏,她右手摸着扶手,冷声道:“此事不须本宫多言了罢。”

    荣禧堂一片静默,温二太太干巴巴地张着嘴,唯余喉管中浅浅的呼吸声。

    温老太太脸色忽明忽暗,叹了一口气,道:“夏儿,是你不对在先,罚你抄经二十篇,老二媳妇……你近日要好生管教她,令她收一收性子。”

    温老太太尚且不知,半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的襄城公主,会如此地不给面子。

    不过也好,如今将温良辰拖下水,温良夏也不算白白牺牲。

    “姐妹同心,有难同当,辰儿也一道抄经。”襄城公主毫不犹豫地接话道,若要等温老太太开口,只怕又要损几句良辰的不是,再牵扯至四房上来。

    要如何管教女儿,是她襄城公主之事,和主院无关。

    温老太太皱眉道:“辰儿的狗咬伤了人,怕是今后……”

    襄城公主面色一黑,斜睨温良辰一眼。

    “祖母!”温良辰忽地站出来,伸手指着阿白,板着小脸,义正辞严道:“阿白咬伤人实属不对,作为主人,我难逃责任,孙女请求将它送往庄子上孤独终老,以示惩戒!”

    温老太太老脸皱了起来,看温良辰的眼神,居然带着股不可思议。

    一般说来,狗咬伤了千娇玉贵的大家姑娘,必要打死才算完,如今温良辰抢先一步“大义灭亲”,惩罚的力度又被描绘得如此之“重”,她这个祖母的,若要再加码,岂不是显得小气?

    温家主院对四房的敲打,又奇迹般回到小姑娘争斗上。

    襄城公主端着茶杯,满意地笑了。

    送去庄子上,他人便再也拿不出阿白生事,温良辰显然也料到这一点,今儿阿白咬伤了人,明儿便能撞倒孕妇,是是非非,永永远远无穷尽也。

    忍一时之气,方能将自身代价降至最小。

    襄城公主一错眼,不小心瞧见温良辰的眼眶红了一下,她心中微动,怅然一叹。

    怕是舍不得阿白出府罢……

    良辰啊良辰,你何时才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