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青浦旧事 > 第十四章 中夜相从知者谁

第十四章 中夜相从知者谁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马蹄在青石板的甬路上嗒嗒响着,满是催促之意。祖荫心下烦躁,打起帘子来道:“慢点走,着急跑这么快做什么去?”进宝扭头道:“少爷,我快把缰绳勒到马脖子里了。”

    祖荫叹了口气道:“大掌柜现在怎么处置的?老太太那儿又急着催什么呢?”

    原来老太太知道祖荫回来了,立逼着人找他回宅子。陈诚管家、陈诚婶连带着三德婶也从乡下进城,却没去老宅,先去街面当铺找大掌柜。大掌柜哪敢擅专,忙派人找他去当铺:两下里赶到一处急着要人。进宝迟疑道:“大掌柜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倒没说别的,只找您问问到底是什么打算。老太太那儿,只怕是想你回去呢。”他在心里忖度了半日,觉得还是先不说少奶奶玉钿已经知道这乡下姑娘的事,再添上一件,要把少爷逼疯了。

    祖荫凝神想一回,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先送我回宅里,再去告诉大掌柜,我明儿再去当铺。今天就托他好好招待这几位客人吧。”他主意既定,心下大松,掀起车帘来瞧着外头的景致。张家坐落的地理位置甚是僻静,这一路穿巷过街静悄悄的。街边的槐树枝叶间漏着满天灿灿星斗,冷风扑面。那夜与雪樱站在芦苇湾边,也是微风习习,倒不像今晚这般寒凉。

    老太太那日甚是生气,祖荫走了这几天,一腔怒火早化做冰雪。听说他回来了,忙不叠便派人去找,见祖荫进门倒也没提别的,细细嘱咐了一番话,又打量着他笑道:“才去了这几日,倒像是瘦了。”

    祖荫笑道:“我在乡下躲得心惊胆战,饭也吃不下,自然要瘦。”与他娘说笑一回,老太太从襟下扯出帕子拭泪,笑道:“我也是着急,看着刘家的小孙孙眼睛都红了,这几年盼星星盼月亮的,到底也没响动,怨不得娘打你。”拿手来轻轻摸着他肩膀道:“打的还疼不疼?”

    祖荫心里微微一动,一瞬间几乎走神,忙摇头道:“早就不疼了。”

    老太太叹道:“你小时候最是用功听话,三岁启蒙,五岁能背三字经,七岁时写的文章轰动青浦,当初连亲家公都打保票将来能中举人的。”她唇角带笑,陈家以做生意起家,历三代辛苦,钱早已不缺,可惜没有功名,难免气短些,当年祖荫确给陈家争了不少面子,可惜光绪三十一年,科考好端端停了,仕途期望就此掐断。她静静想了一会,含笑接着道:“当初听说科考没了,你爹的意思就让你干脆学着做生意,陈家既然没做官的命,专心做生意才是正途。你当时快八岁,虽然人小,却抵死不同意,你爹气得拿起手边的算盘就打下去,我在旁边哪里拦得住?你爹把你额头都磕破了,血流了满脸,结果到底也没拗过你。”她说到此处,两眼空空的陷到回忆里。

    祖荫也十分感慨,当初他死命坚持,最后家里只好遂他的意,让他接着念书。一直到十七岁时不得不看顾家里生意,他才没再往家塾里去。这几年全仗着大掌柜忠心耿耿照应,生意上也没让他多费什么心。

    屋里的西洋自鸣钟到整点报时,咣-----咣----咣,嗡声不绝,老太太醒过神来笑道:“娘知道你看着文弱,骨子里却打定主意不回头,娘以后不逼你,你也体谅我,赶紧让娘享享天伦之乐。玉钿陪着我等了你半天,你快去看看她吧。”

    祖荫心下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几乎要坠下泪,张口欲言又生生咽回,微微点头,恭恭敬敬的退出门来。门外的荼糜架上爬着嫩绿嫩红的新叶,夜色下都带着墨黑,牵藤引蔓,满满一架。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缓缓伸手抚在肩膀上,那伤处仍有点微疼,只是若有若无的一丝,萦绕身心。

    荔红端着菱形的银粉盒,小心翼翼拿着红粉扑子往玉钿脸上拍粉,粉扑有点湿漉漉的潮,擦地脸上仿佛白气氤氲。玉钿头上插着一对双凤鎏金钗,钗上的穗子垂到鬓脚边,和耳上的翡翠玉铛相击,叮叮轻响。她往院门口看了又看,眼见一只昏黄灯笼影慢慢从院前的甬道挪过来,心下一喜,挥手让荔红出去。

    荔红忙放下粉扑,笑嘻嘻的出来反手关上门,走到堂屋门口正待迈步,却惊得原地站住,愣愣的问:“进宝,你来做什么?”

    祖荫今日本来就起的绝早,又忙了一天,躺下翻了几页书,只觉得倦意沉沉。书桌上的蜡烛腾腾照着,合着眼半明半暗间,模模糊糊做起梦来。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回到小时候,秋天丹桂初蕊,苍穹里一轮明月又圆又大,他偷着躲开奶娘,翻花园栏杆去折桂花。桂花生的很小,一簇簇的只躲在枝叶底下,甜香袭人,月下树影婆娑,如画儿一般美。正要伸手折,身后却有轻轻的脚步声,忙缩回手来回头看,却是个极清丽的美人轮廓,含笑踏月而来。

    那美人穿着杨妃色短袄,如意云头凤尾裙,款款而行,眉眼渐渐看得分明了----她的眉毛淡淡的,眉梢浅入鬓角,细细的丹凤眼,眼尾也仿佛要斜飞入鬓,嘴像精致的桔瓣,天然红润,似张未张,欲语未语,轻启丹口,声音温婉甜美:“少爷折了这桂花,明年花儿就不开了”。

    他只呆呆的看着她,她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却万万想不起来是谁。可这样的美人,就像是他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绮梦,他不由得伸手去握她的手,触手一温间猛然想起这眉目像谁,张口喊道“樱儿”,这一出声立刻便醒了,手往回一缩,竟真拽着一个人。

    他惊地腾得翻身坐起,定神一看,只见玉钿低垂着头站在面前。他凭空打个冷战,忙将手松开,渐渐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我不是差进宝去说了吗?我下乡好几天,好多事情都荒废了,今晚得赶一赶,一会就歇在书房里。”他顿了顿道:“你不用等我,自己先回去睡吧。”玉钿却悄悄地不言语。

    他只觉眼前红霞滟滟,抬眼一看不由呆了,只见玉钿穿着大红彩云福字妆花缎袄,底下是同色的百褶裙,头上插的珠光宝气。他呆了一瞬猛然醒悟过来,脸微微一红道:“我还要对帐本,你先回去罢。”他心里怦怦乱跳,站起身踱到乌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个托盘,齐齐整整搁着四碟点心和一个官窑薄胎海棠茶壶。屋里的沉默像扼住脖子般的喘不上气,他只觉得该找点事情做,顺手拿过壶倒了满满一杯茶,茶色黄亮,茶香却隐约不对,他也未多想,仰脖便咕咚喝下。

    一线温意沿着喉咙落到胸腔,立时又辣又热。他喝的甚急,眼泪都快呛出来了,转身抚胸咳道:“这茶壶里怎么装的是酒?”

    他本就不惯喝酒,这一杯酒灌的又快又猛,喝下去便咳个不停,兼着胸口又苦又辣,只觉得泛上一层薄薄的厌恶之感。他眼风一扫,见玉钿悄悄移步过来站到他身侧,裙角离他只差半步,也不知道哪里起的心思,抬手便将她推开。

    这一推之下力气竟然极大,两下里都是不提防,地板又甚滑,玉钿一个趔趄站不稳,扑通倒到地上,裙上坠的银铃铛丁丁当当一阵乱响。两人当下都呆呆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他见玉钿脸上惊疑不定,自己心下也十分歉然,忙走过去伸手欲拉她,她却将身子往后一仰,自己撑着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低眉顺眼的说:“我也不晓得茶壶里装的是酒,回去问问荔红就知道了。”他历来最怕看她这般驯良的神色,本来已抬手欲扶,又缓缓垂下,悲从中来-----只要当着他或众人的面,她总有本事装得这般温柔和顺,简直像个无瑕的神女,高高在上,供人膜拜。

    地板用朱漆刷的亮铮铮的,光可鉴人。四下里静下来,两人呼吸的气息都有些微微的紊乱。他静静的站了半响,见她仍是不说话,终于叹口气说:“我还要看账本,你先回去吧。”

    她蹲身福一幅,裙角窸窸窣窣拂过地面。她的脚步迈的又小又碎,即使跨过门槛时,裙上系的银铛也只在百褶裙间轻微晃动,一点簌簌的响声如清风软软吹过。

    外头起了风,庭院里植的几株松柏摩擦着如有涛声,绵绵不绝。荔红定定坐在灯下托腮微笑,方才她怂恿了半日,终于说动玉钿给祖荫送点心,她见玉钿不留神,又偷偷将茶壶里的水倾出,倒上满满一壶黄酒。也不知道少爷和少奶奶会不会喝个交杯酒呢?她红着脸叹口气,吐舌轻笑。

    一片新叶被风吹落,落在窗纸上扑棱棱的响。她猛地醒过神来,起身将各处的窗销插好,正预备回下房睡觉,却听院里有凌乱的脚步声急急跑入,心下一惊,伸手把窗杠握在手里,沉身问道:“谁?”

    门咣当被推开,玉钿跌跌撞撞的踏进来,眼神涣散,冲到妆台前一把将头上的鎏金钗拔下,照着镜子便摔去。金器与铜器相击,暗夜里听来惊心动魄的一声锐响。她软绵绵的坐下来,抬眼看着荔红问道:“你把茶水换成酒的?”

    荔红从小服侍她,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吓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来该回话,点头道:“是我换的。我想少爷好久没到咱们这儿来……”她惴惴不安,说到一半不敢再说,偷眼去看玉钿的神色。

    玉钿呆呆的根本像是恍然未闻,半晌冷笑一声:“不过是个乡下丫头,有什么稀罕处?跟着少爷私奔来的人,将来左不过称个姑娘,连姨太太都算不上。”她想到刚刚被推dao在地,简直是人生奇耻大辱,心里恨到极点,眼里渐渐升起一层薄冰样的寒意,伸手将鎏金钗紧紧握着,钗尖在烛光下锋利的如有星芒闪烁,“等她明日进了门,若对我服服帖帖,也就罢了。要不然,瞧我怎么摆布她。”她的神色慢慢回复平日的落落大方,款款站起身微笑道:“少爷今晚还要看账,不用等他了,你去睡吧。”

    祖荫躺在榻上,腹中一团焦热,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点亮蜡烛拿过账本看,一列列的账目却像变了形,落在眼里根本就认不得。他心下烦躁,伸手到书架最侧面摸出一本书,随手一翻,“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来,子宁无闻乎?”手里这本书像冒着炭星般烧手,啪一声落到地上,书页哗啦啦的自动翻开,却是一首东山“新人明达,旧人如之何?”

    他心下纠结如乱麻,酒意在胸中翻滚,浑身都微微冒汗,烦闷到几欲大声呼喊,迈步便往外走。进宝早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忙问道:“少爷,你要去哪里?”

    夜色沉沉,他还能往哪里去?他自己也被问的呆住了,转身欲回屋,一眼看到那本书亮刺刺的扔在地板上。地板漆成朱红色,纸色却暗白的发黄。书页仍在挣扎着缓缓翻,终于停着不动了,一页纸不左不右的立在书脊间。灯光把这页纸照地透亮透明,薄如蝉翼。

    他默然半晌,猛然转身便往院外走,脚步不停道:“进宝,悄悄预备马匹,我去张先生那儿看一眼就回来。”

    玻璃窗就有这点好,只要掀起窗帘一角,外头的景致便一览无余。雪樱站在窗前看了一回芭蕉,蕉下几株梨花在暗夜里像落着雪,安静得无声无息。桌上是清流刚刚拿给她的西洋画册,起首一幅画着两个暗蓝的花瓶,瓶里插着一把干枯的黄花,无精打采得耸拉着花瓣儿。她心下诧异,难道这枯的花儿也能入画?一幅一幅的翻下去,她看着看着便笑出声来:有一张画着几个吃饭盘子,旁边搁一个咬过的苹果;还有一张是个怪模怪样的羊头骨,白森森的钉在黑墙上----全是见所谓见的事物。这一册书很厚,翻着极为沉重,她突然起了好奇心,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一瞥之下羞得满脸通红,啪地便把书合上。

    画上是一个女人坐着,旁边围着几个小孩,大人小孩都不穿衣服,脸上神情居然泰然自若。她想了一想,红着脸悄悄地伸手欲再翻开,却听院外有凌乱脚步声似的,忙伸手将画册推到桌角。

    脚步声却明明朝着这屋走过来,走到门外停住。她心里怦怦乱蹦,壮着胆子问道:“谁呀?”

    过了许久,也许有一年那么久,祖荫低低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像是假的:“是我。”

    她迟疑着走到门边,手放到门闩上又停住,轻声道:“很晚了,你先回去,明儿白天再见罢。”她等了半晌也无回音,门外寂然无声,想必他走了。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轻轻的笑了一声,却听他的声音也像带着笑意般传入:“樱儿,我只看你一眼就回去。”

    门一打开,他一步跨进来,身上有隐约的酒香。她皱眉道:“你喝过酒了?酒味真浓。”又垂目笑道:“你说看一眼就回,如今看也看了,该回去了。”他却默默无声,她抬头看他一眼,见他眼中神色如痴如狂,突然醒悟过来,急急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道:“你快走吧,夜深人静要招闲话的。”

    他像被钉在当地,呆呆的看着她,她脸颊桃红一片,一双凤目明如点漆,头发一股脑儿散开垂在肩膀上,在昏黄烛光下像墨玉的波浪般微微起伏,迤逦生辉。

    许是酒意又泛上来,他只觉得胸腔中如着了火,口干舌燥,见桌上放着一杯茶,走过去端起来一口便喝下。这茶本是温热,不知怎的,喝下去却一阵一阵冒汗。眼前的烛光如有生命,跳跳跃跃的亮,惹得人一上一下发虚。

    雪樱只觉得屋里一暗,门咣当合上,下一刻已经被打横抱起。她又急又气,狠狠的拿手去揪着他的衣裳,挣扎着往下坠。他臂上不知哪里来的蛮力,只紧紧地不肯放。她的眼泪铺天盖地落下,哽咽道:“你竟然敢……你这个短命的……”她的手推着他的胸膛,就像抵在石头上一样,丝毫推不动半分。他的侵略带着酒气,排山倒海的涌过来,含含混混地在她耳边说:“樱儿,只有你对我是真。”

    她在朦胧的黑暗中,看着红帐脚上垂着的流苏簌簌摆动,就像村里办喜事时新娘子乘的花轿围子,青天白日下一摆湖绿的流苏、一摆娇黄的流苏、一摆粉红的流苏,当归当归的随着唢呐声摇过来、摆过去。新娘子向例是要哭嫁的,一丝嘤嘤哭音夹在喜气洋洋的唢呐曲子中,又喜又悲,女儿家的一生都分明了。

    她忽然生出一种薄薄的悔意,泪水痒痒的顺着脸滴到荷叶边枕头上,洇湿成冰凉一片。那日原不该试柳柳的嫁衣裳,结果到真正该穿嫁衣的时候,竟然没有穿。

    ******************

    各位亲,最近写完了老是忘记更新……

    各位要提醒我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