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入云深处亦沾衣 > 第5章 深秋帘幕千家雨

第5章 深秋帘幕千家雨

作者:落梅如雪乱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日清晨,小澜一见我便赞气色好,我才想起,穿过来这么久,我一直恹恹地躺着,竟没顾上看看是什么样的皮囊。

    小澜扶我坐上梳洗床——一张很有唐风的矮榻,又移了高脚镜台到我面前。

    虽然椅子、凳子在中唐之后就很流行了,但并没有完全取代作为坐具的“床”和“榻”,在很长一个时期内,椅、凳和床、榻都是“混搭”使用的,我曾看到过记载,直到北宋前期,大户人家的女性梳妆时,还都会盘腿坐在这种“梳洗床”上,越是自恃有身份的人家越是如此,民间反倒更接受新鲜的垂足坐姿,更流行椅子坐凳之类的高型坐具。

    那么,他们家……

    小澜调整对鸟瑞花铜镜的位置,让银亮的镜面正对着我。

    说起铜镜,总是让人想起颜色暗黄、照人模糊的那种,其实唐、五代铸镜使用了更多的锡、银,所以铜镜色泽银白,映影清晰,质量很是不错呢,铜镜水准下降是从宋代开始的。

    银亮的镜面,清晰映出我的面容,待看清镜中人影,我长长舒了口气。

    还是我那张脸,嗯,基本上还是……

    仍是旧时的精致轮廓,淡淡春山凝翠,盈盈秋水无尘,只是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不知是由于大病初愈,还是大家闺秀不太晒太阳,肤色原本就如此,反正看起来真是冰肌玉骨、肤如凝脂了,我暗想,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气、令人一见忘俗之类的肉麻形容,指的就是这种吧。

    十分象我,但感觉上却不太一样,这个明显多了些古典、出世的味道。

    莫非因为长的象就被穿了过来?这个标准倒也罢了,否则无盐、嫫母岂不是也在随机的目标里?

    知足了,笑。

    `

    三丈软红直泻于地,柔滑乌亮,光可鉴人,小澜细细给我梳顺了长发,盘了个堕马髻,正配久病初愈的娇弱之态,又打开金粟宝钿妆奁匣让我选簪饰。

    我今天穿的是件水碧色添香绢短襦,领口袖口掐了窄窄的孔雀蓝掐牙,平针绣着几朵淡青小菊,下配一条湖青色散花采芝绫长裙,腰上系了藕色丝带,脚下是一双靛青凤头织花丝履,正是素淡家常的装扮,所以簪饰我也没选太隆重的,只挑了根银丝结条钗子,钗头上坠着小小一朵碧玉莲花,略一抖,银丝就会簌簌地颤,又取一副珊瑚点银耳坠,与藕色腰带遥相呼应。

    我觉得恰到好处,小澜却惊诧不已,“这也忒清素了!”她叫道,“端的浪费了表小姐天生的好颜色!”说着翻出几支装饰隆重的金筐宝钿步摇,笑吟吟就要簪上来,我吓一跳,生生拦住,小澜甚是不甘,好歹取了条冰绡帔帛与我披上才算罢了。

    `

    我之前每日躺着养病几乎烦死,这回终于能行动,不免四处走动看看。我住的这是西跨院的三间正房,一明两暗的格局,一明为正厅,两暗分别为卧室和书房。

    我来到书房,只见有书案、书箱、圈椅、美人塌之类,都是黄花梨的精细木器。五代时的家具已不象唐朝那样,追求繁杂的装饰,雍容的造型,而是趋向于清秀简洁,流畅大方,正是承唐启宋的风范。

    书案上陈列了全套文房用具,恬暖的阳光透过秋香色软烟罗窗屉洒了满桌,青玉笔架逆了光,剔透出一汪碧色,我忽然就想画点什么,目光一转,果然看到身后书架上放着宣纸,取张铺开,压好镇纸,以何为题呢?想起卧室香几上那几枝ju花,便让小澜连玉花觚一并捧来放在案角,我静静看着,观其形,闻其香,融其神,小澜不用我吩咐已卷了袖口,执起白玉莲蓬砚滴,点了几滴清水在鹭鸶荷花纹端砚上,取支松烟墨细细磨着,我提一支玉管紫毫,暗想了清朝赵之谦的笔法意境,挥毫作了一幅写意水墨ju花。

    画罢,题了“犹有傲霜枝”,掷笔。

    小澜惊羡着赞不绝口,忽听得门口一声:“小澜说甚么这般起劲?”珠帘一挑,李归鸿迈步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家常的淡青暗纹交领襕衫,腰上系一条浅烟紫绲带,垂了不离身的玉佩和香囊,头发只随意束起,更见清俊倜傥。

    他看到我,眼波一亮,目光略一逡巡,含笑问道:“妹妹似是大好了,做什么呢?”

    小澜指指画案,笑道:“这是表小姐才刚画就的,婢子瞧着比外面先生画的还好呢,少爷瞧瞧可是好的?”

    他一笑:“不消说,自然是好的,”走上前来,目光落上画案便是一怔,细细看了半晌才道:“不想妹妹竟有如此手段!此画笔意淋漓,挺拔俊秀,朴拙淡雅,笔简意浓,竟与别家都不相同!苍朗气象跃然纸上,简直不似女子手笔,嗯,倒正合了ju花的傲骨清神!”

    我掩口笑,“诶呀,谬赞啦!等过两日,我仔细染幅小女儿气的工笔,看你还说些什么。”玩笑。

    我只是从小被老爸逼着学习书画,后来大学功课又有涉及,不过是闲情自娱罢了,曹操所谓“歌以咏志”,我是画以抒怀,他如此赞羡当然是有爱屋及乌的成分,我不敢自矜,不过五代时并无这种笔法风格,我倒是惊奇他能一语道出这派写意的特点,艺术感受力颇为不俗呢。

    他又看了会儿,忽道:“妹妹将此画送与我罢,待我裱了挂在书房里,不知妹妹可舍得割爱?”

    我笑,“涂鸦之作,我倒没什么舍不得,只不过无章无款,不足馈赠,再说我这点微末的技艺,怎么好挂出来贻笑大方呢。”

    “妹妹提醒的是,”他避重就轻道,“我一会便差人去刻章子,这两日就给妹妹送过来。”

    反正不过就是一张画,我无奈笑道:“刻好就收你那儿吧,你自己盖了也就是了,不要拿来寒碜我。”说到这不觉脱口问道:“你过去没见过‘我’的画?”问完大悔,也不知过去的水小姐会不会画画。

    他容色一顿,婉声道:“往时为兄缘浅福薄,不曾见过妹妹的墨宝……因而这幅ju花图定要讨了去,日后妹妹再画了甚么要的、不要的,都给愚兄便是。”

    我莞尔,“直说都给你就是啦!”

    相视一笑,忽然他以手加额,“竟忘了正事!愚兄今日新得了几幅西域缯彩,专拿与妹妹的。”说着唤他随身的小厮朱墨。

    朱墨站在廊子下,果然手里捧了几匹织物,小澜赶紧出去接了,拿进来,确是中原少见的花式,我含笑谢过,让小澜收起。

    `

    久病初愈身子毕竟容易困乏,午后,我拿了本《文心雕龙》斜在花梨美人塌上读,不想竟然就慢慢睡过去了,梦中隐然有残荷碎雨,芭蕉点露,迷蒙着醒来,果然见到檐下雨丝如线,珠落玉盘之声不绝于耳。

    心头一喜,最爱雨天。

    我挑帘出屋,走到檐廊上,看天色幽昧迷离,清爽的雨气扑上面颊,串串水线顺着屋檐泻落,击在阶上珠玉四溅。廊下雀儿扑棱着翅膀,振得挂笼微微摇荡。庭中秋水盈池,涟漪迭叠,园里青竹素菊,俱已洇湿了颜色,似不堪雨打般俏伶伶立着。

    我痴望着园景,微笑从心里溢出来,染上桃靥。

    `

    “表小姐怎立在风口上!”一声娇叱,小澜提着朱漆食盒顺着抄手游廊快步走过来,“奴婢原说备些茶点,待表小姐午睡后用,不想表小姐竟立在这儿吹风!再吹病了可怎生是好!”说着就过来搀我的手臂。

    我笑着避让过,“哪有那么容易病的,可叹可叹,我如今在你们眼里就是蒲柳弱质,竟连赏个雨都不行啦。”

    “表小姐!”小澜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把食盒放进屋里,再反身出来捉我,“风凉!请回屋吧!”她毕竟不敢十分用强,只一边劝一边追,我笑着在游廊上躲着跑,好久没运动了,权当健身。

    跑过垂花门时,我险些和一人撞个满怀,那人伸手把我扶住,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李归鸿。

    李归鸿奇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呢?”

    小澜抢着揭发我,“少爷快来劝劝,表小姐在风里站着,婢子正请小姐回房呢,偏表小姐与奴婢捉迷藏,这下着雨,风又凉,吹病了可不是玩的!”

    李归鸿闻言一笑,便来牵我的手,我笑着侧身躲了,不料他忽然把我横抱起,径直往正屋门前走。

    “啊!你……快放我下来!”挣扎。

    他但笑不语,只是手上加力不让我挣脱。

    那种熟悉的香,在****的空气里似乎更浓了,他的体温,隔了衣物脉脉传过来。

    忽然有些羞涩。

    终于进到房里,他刚把我放下,我立刻跳开一步,遮饰着羞意佯怒道:“难道我看看雨都不可以嘛!”

    他颊上也有些微红,柔声道:“妹妹大病初愈,再去风里站了岂不又容易受寒。”

    “那我多穿点就是了!”我扭头向小澜道:“给我把冬衣拿出来!”

    小澜哧的一笑,他也莞尔,“妹妹才刚病愈,站久了不累么,你看这一跑,到这时候还两颊绯红呢。”

    “这个容易解决,给我搬张椅子放在廊檐下就是啦~”我扬起下巴看他,桃靥浅笑,娇语含嗔,带一点清纯的小妖媚。

    他痴痴看着我,竟似呆住。

    我不动声色,伸出食指轻轻戳戳他的肩膀,他才蓦地回过神,红着脸笑了下,吩咐人摆了椅榻在廊下避风的位置。

    嘿嘿,攻无不克的美人计,即便换个皮囊也是战无不胜哦。

    `

    我倚在花梨美人塌上,身上盖了张乳白色的牦牛绒毯子,正是上午李归鸿拿来的西域织品,他仔细把毯子边缘掖好,看我被裹的象条白色的虫子,才满意地坐在旁边的圈椅上,陪我一起静静望着庭中的秋雨。

    神驰天外。

    我自小就有古典情结,也曾想过若是生在古代,定然会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广袖长裾,帛带当风,无事便执了团扇婷婷袅袅,叹露吟霜,惜花朝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梅香满衣。

    如果赶上心爱的雨天,不妨就闲坐在窗前,看廊下雀儿梳翎,听院中雨打芭蕉,吟诗作赋,无病呻吟。

    腐朽罪恶的米虫生活啊……

    如今竟然真的穿了过来,虽然被动得让人不甘,但何尝不算天遂我愿?现在亦真亦幻的坐在这里,坐在五代的廊下,赏着后周的雨景,还有什么不平呢。

    既来之,则安之罢。

    `

    “妹妹爱这雨天?”或许是我出神了太久,他终于忍不住发问。

    “嗯,”我回过神,点头道:“雨天最适宜无病呻吟,偶尔悲秋伤春也是人生乐事。”

    “哦?”他眼睛亮亮的,笑道:“这说法好生别致,怕是也只有妹妹想的出。”

    我笑,“最好再配上ChetBaker的cooljazz……”呃,那个,我知失言,忙岔开道:“这天气让人不免想起‘深秋帘幕千家雨’之类的句子呢,正是应时应景。”

    他眼望庭中秋雨,低声吟道:“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1)

    他低低吟诵,悠扬缠mian,清婉动人,吟罢,转头吩咐小澜,“去书房取我的萧来,”又温柔望我,“妹妹爱杜牧之的诗?”

    “他的最爱这首,其实还有很多诗人的作品我也很喜欢,这种佳作读来但觉心旷神怡口角噙香呢,”他微笑颔首,我继续道:“小时候不知唐诗的妙处,长大些才体会得其中的浩荡气韵,宋人写诗就不行了,一味的小国寡民亡国之气……”猛然憬悟,我赶忙缄口,果然见他正目露疑惑,真是语多必失啊,不小心说走了嘴竟扯到宋朝……

    太放松了……

    幸亏这时候小澜已转过垂花门,步履轻盈地朝这边走过来,她手里捧了支通身碧绿的玉萧,殷红的丝绦随着她的步子上下飘荡。

    `

    如一竿翠竹,盈盈握在他手里,他的指,优美纤长,骨节微凸,指尖轻轻按在萧孔上,他端坐了身子,略一凝气,萧声清咽,悠悠地吐了出来。

    清幽的萧声,淡淡离散在这秋雨的午后,格外缠mian动人。

    我细听那萧音,时而柔婉,时而清越,时而巨浪磅礴,时而小涟微漾,和了廊外的雨声,似有涣涣的流水,温柔淡定地涌过来,逡流着绕我而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随着最后一音淹没在秋雨里,他缓缓垂下手臂,笑容温润,道:“有污清听了,还请妹妹雅正。“

    我含羞笑道:“乐器我不懂的。”

    “妹妹可听出愚兄吹的是甚么?”

    我轻轻摇头,“不知曲牌,只觉得似乎有水流过,时而湍急汹涌,时而小泉清波,是和水有关的吗?”

    他眼中光芒大亮,握住我的手朗声道:“妹妹说的不错!正是伯牙会子期的〈流水〉啊!”他眼里波澜壮阔,竟比刚才曲里的水势还盛,磅礴地涌过来……

    我忙道:“再吹一曲吧,我喜欢。”

    他一笑,放了我的手,略略思索,便又萧音轻吐。

    这一曲与刚才大不相同,曲中似是隐忍了哀伤,低回幽怨,如悲如泣,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细辨,还杂了一丝孤城落日的枯涩,大漠风烟的苍凉,听得此曲,竟好似有千般无奈,万种凄徨,一时俱奔涌上心头!

    天越发暗了,秋雨悲夕,凄风生寒,冷萧呜咽,暗恨销魂。

    我怔怔听着,有些恍惚,只一霎,颊上已是一片湿凉。

    一曲终了,他转过头,正看到我梨花带雨,他一惊,探身过来,轻轻拭去我颊上泪珠,他脸上的神情既有怜惜心疼,又似乎带了一点愉悦欣慰,他柔声道:“这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原来如此。

    一阵微风吹过,我鬓边的碎发柔柔拂在脸上,我秋漪涟涟地看着他,只觉曲意绕梁,竟无语凝咽,良久,才轻轻说出一句:“你吹的真好。”

    他伸过手来,把我的小手包在掌心。

    温暖透过手指尖漫上来,脉脉烫热了我的面颊……我抽手,却被他紧握住不放,他静静望着我,没有说话。

    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没有开口。

    只有庭中的雨,兀自淅淅沥沥,溅珠洒玉。

    ~~~~~~~~~~~~~~~~~~~~~~~~~~~~~~~~~

    注释:

    (1)《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唐,杜牧,字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