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饮马流花河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5.org】,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却有人别具雅兴,在此独斟自饮。

    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道人,盘坐石人,身旁放置着一个奇大的朱漆葫芦,面前插立着一把黑伞,伞把子上挂着面布招,上面写着几行字迹。

    春若水怎么也役有料致,此对此地竟然会出现这公一个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离开,却听得那道人慨声叹道:“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芦,咕嘟嘟大喝几口,才自又放了下来,顷刻间酒气四溢,弥漫远近,春若水这边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里有些文采,随口吟唱,不离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孙花翁的“东风第一枝”后一半却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转身,聆听之下,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盖因为这两阕词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里,倒是有些意外。

    迎着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颔首道:“既来则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暂留云步,与我这个天外而来的道人,结一段宿缘?”说着,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芦,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儿的葫芦,尤其是经过红漆一漆,映着天色,面面生光,葫芦上狂书着的一个“醉”字,看起来尤其醒目。

    此时此境,再加上这样的一个道人,顿时激发起几分生趣,较之先前的惨状愁云,大是不可同日而语。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癯一派潇洒,虽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恶人,空山相对,竟似涵有几许仙气,聆听之下,不自觉便自掉过身来,问道:“咦,我与你冒昧生平,怎么知道我姓春呢!我们以前见过?”

    “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说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来好音讯’,信口称呼一声,居然巧应了姑娘的本姓,看来这个缘分是不浅的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心里却抱着怀疑的态度,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时也判断不清对方这个道人是何路数。思念之中,她随即轻移莲步,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

    道人笑道:“贫道半生云游,来去向无定所,孤独一人,闲云野鹤,连知交朋友也没有一个,一朝囊中金尽,才想到人世赚上少许金钱,只够吃喝也就知足,这般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长目细,肤色白皙,并不着一般俗世江湖气息,这几句话倒也可信。

    这附近矗立着几块青石,星罗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发现,石质早已为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她就择一而坐,与道人正面相对,开口问道:“道长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呵呵,”黄衣道人笑了两声:“哪还有什么名字?”举了一下手上的葫芦“因为生来喜爱喝酒,认识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请别见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到底心里苦结未释,也不欲与对方多说,随即把一双眼睛移向当前云树,只觉得空山宁静,玉宇沉湎,这一切在烟霞弥漫,云霭低沉的此刻,却不能带给人丝毫慰藉与开朗,心里盘算着借故离开。

    道人却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姑娘来此是看望一个朋友,他却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里一动,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已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却连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来。道人说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当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觉得奇怪是吧?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惊,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一双凌厉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

    “说来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这个君探花也正是贫道我的朋友,我从大老远来此,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处,却是扑了个空。”

    春若水暗忖着,只要微觉不对,立刻转身就走,对方果有留难纠缠之意,说不得给他一个厉害瞧瞧,偏偏对方所说,虽是迹近离奇,却也不悖情理,一时倒也发作不得。

    道人轻叹一声说:“对他来说,如今诚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后万难保持安宁了!”

    “道爷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黄衣道人讷讷说道:“贫道多年参习易理,游戏风尘,颇知性命相人之学,我那君朋友气势风骨不凡,俨然奇逸之龙,只是他这条龙却非凡世之龙,非人中之龙,乃天上之龙,一经入世,灾难频繁,多方牵连,一如湿手抓面,再想脱得干净,诚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这么说,君先生有危险了?”

    “这一点姑娘倒不必为他过虑。”道人启口笑道:“既为龙也,自有风雨云雾气势相随,对他来说,果真有意逐鹿中原,当今天子非他莫属,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搅散了一天云雾,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扫荡妖氛,清除君侧,或将是惟一收获,只是如此一来,牵连必广,却又与他出世仁怀大相径庭,如何执中而行,当非容易之事,却看他今后如何行走吧!”

    这番话听在春若水耳中,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说,这个君无忌果真来头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为”的气势,道人形容他是一条“奇逸之龙”这又和“真命天子”

    的“五爪金龙”差别哪里?或如所说,前者为“上天之龙”后者为“人中之龙”?

    再想这个君无忌素日行径,果然带有几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径出言,却又深具义理,发人深省,举手投足在在有异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观。这么想着,她真有些迷惑了,连带着眼前的这个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当前:“这番山峦,该是何等气势?一起一伏,一顿一跌,或潜或现,或蟠或腾,正是一条大好山龙,我那君小友独独结庐于此,诚乃别具慧眼了,所谓‘山龙得龙’本是两相益彰之事,他却弃之而去,其间必有深故,倒是贫道一时想之不透矣。”

    原来他在此独斟自饮,亦在若有所思。听他这么一说,春若水再观眼前山峦气势,果然真似一条隐现天地间的大龙,不觉暗自称奇,一时好奇地看向道人。

    黄衣道人微笑道:“我这么一说,姑娘亦当觉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会亦算有缘,今日多喝了半葫芦酒,且借酒装疯,指示几许天机与你瞧瞧。”

    经过早先一番观察,他似已对眼前山势洞悉入微。

    黄衣道人当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见他拍打着身上黄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请看这四山之秀,这是‘青龙’,这是‘白虎’,这是‘朱雀’,这是‘玄武’,好一个‘四兽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谓,皆堪舆名词)。”说到这里大袖顷翻,五指起伏,将一泓脉脉流水分划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门外之人,也不禁眼前为之一亮。

    “所谓的‘龙行看水走’,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丽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验明堂’,山自含晖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两相为辅,相依相生,万世其昌。只可惜宝穴掩芜,未经大启,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想着:原来这个道人竟是个擅观风水的堪舆师父。只是她对这些一窍也不通,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

    黄衣道人兀自讷讷地道:“观山水当知一地之盛衰、气运。其实山脉流水,一如人之身体,人身经脉正如山势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气,山有山气,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针穴得气则愈,山穴亦然,得山气大可造福邦国,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极矣。”

    嘴里如此说着,那一双细长眸子,却只是来回在眼前山洼子里打转。“大气混沌,至阴不开,其为气也,吞吐浮沉。”顿了一顿,轻叹一声道:“时辰怕是晚了,明天再来一趟吧!”

    春若水见他煞有介事的嘴里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愈觉无味,原想多问他一些关于君无忌的事情,却是有些碍于出口,想走吧,却又心有未甘,正自无奈。黄衣道人却转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来一趟了。”

    一面说时,才看向春若水道:“实在对姑娘说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经搬走,我是知道的,至于他搬到哪里,我同你一样,也是不知。今日我来这里,乃是在寻觅一处‘龙穴’,意在将它特意点出。”

    “点出龙穴?”

    “不错!”道人说道:“我刚才已说过,这里风水极佳,在于二龙交会,一山一水,山为山龙,水为水龙,有此二龙,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处龙穴却时为山雾所压,一时不得大放光明,这便是连年有些兵争,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处,与春若水缓缓并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如果能找出这处龙穴,起出‘太极晕’,使之光华大显,便能使这地方化危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两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龙得‘河’,得水得‘胎’,却就是一时拿不定那‘太极晕’的真实藏处,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个早,俟子时左右再来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极晕”俱为堪舆学专有名词,引经据典,未敢杜撰。)

    “道爷这么做,真是功德无量了!”春若水一时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云。

    说话之间,己来到了方才坐处。黄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们谈谈。”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爷还有事么?”一面倚石而坐。

    黄衣道人那双细长的眸子,一霎间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过去,春若水不得劲儿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这样的瞧她,保不住她马上发作,这时却是发作不得。

    “呵呵”看着看着,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有什么好笑的事么?”

    “自然有啊。”道人又复睁大了那双细眼,颇是纳罕地道:“姑娘眉锁愁云,分明心结不开,但却掩不住满园之春,分明红鸾星动,不日大喜临门了。”

    几句话说得春若水作声不得,一时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来“道人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黄衣道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只把一双眸子频频在对方脸上转动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内,即可应验,你且把八字报上,我与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这一霎不啻方寸大乱,其实她原已有舍身从嫁汉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潜意之中,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后决定。致使她痛苦犹豫的原因,当然全在君无忌这一方面,对此人她万万难以割舍,哪怕能得自君无忌的只字承诺,都将使她无限鼓舞,勇气大增。偏偏这个时候,却见不着君无忌的人影儿,正是愁苦百结,彷徨无助之极,此时此刻乍然听见了道人这句“红鸾星动”的话。焉能不令她心绪不为之大乱?道人这句话分明已为她注定了一切,看来此身是非汉王高煦莫属的了。

    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心都碎了,却也没有忘记作最后的试探。轻轻叹了一声,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你这位道爷,看来确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请你给我起个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强他不过,点点头,随即说出。

    黄衣道人聆听之下,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随即闭上。一霎间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这才注意到,道人身侧,插在泥中的大黑伞上,悬有一面八角古镜,上面刻铸着一些类如八卦的线纹,以及一些认不得的篆体古字。伞上更有一面长形布招,写着“指天划地,无限天机”八个大字,便是来时乍见,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说了,囊中金尽时,必自出来为人算命,听他口气,分明与君无忌交非泛泛。

    既是无忌朋友,当然不是寻常之辈,且看他说些什么。

    “晤,这就是了!”嘴里说着,道人随即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难,全在姑娘成全,难怪姑娘作难如此了?”微微摇了一下头,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这就难了!”

    春若水坦诚问道:“道爷你有话只管直说吧!我父亲目前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凶险?”

    “岂止是令尊一个人?姑娘你眼前这步运叫‘乌云罩顶’,不是贫道危言耸听,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难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问:“我知道了,只问道爷,这急难有救没有?”嘴里说着,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风之后,听见了二叔与母亲的一番对答,其中有“满门抄斩”的一句,看来果真如此了。

    黄衣道人缓缓说道:“自然有救,却在姑娘一人身上,这叫‘彩杖驱魔’,接下来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应在姑娘你那身边夫婿这个贵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无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无言地听着,那张原本就白的脸,这时看上去更白了。

    “道爷的意思,除了这个贵人之外,别人就解救不了么?”

    “既属‘彩杖驱魔’,便自应在这新婚贵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无能为力!”

    道人又复闭起了双眼,倏地又自睁开:“你那新婚贵人,竟是当今权势之人,掌有蚁民生杀予夺之权,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霎间,他眸子里充满了无比惊异,奇怪予道:

    “这人是谁?姑娘岂有不知之理?”

    春若水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一时再也忍受不住,竟自簌簌落下泪来。

    “谢谢你!道爷,你就不要再多问了。”一面说,她随站起身来,把早已抓在手里的一小锭银子,放置石上:“不成敬意,我走了!”

    道人一笑道:“好!这一下有买酒的钱了!”拱拱手说:“谢了,谢了!”

    春若水望着他苦笑了笑,一时也无话可说。往前走了几步,她却又回过身来。

    黄衣道人仰着脸道:“姑娘还有什么嘱咐?”

    “没有什么,我想要知道的你都告诉我了!”轻轻叹息了一声,她讷讷地道:“不瞒道爷说,今天我来这里,原本正是来看君无忌先生来的,他却真地搬走了,未免扫兴”摇摇头,她凄凉地笑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欲言又止,久久不接下去。

    黄衣道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姑娘是有话要对他说么?”摇摇头又道:“这也怪了,这两天我到处留意,就是找不着他的踪迹,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不要紧,早晚我会碰到他的!”

    “其实也没有什么啦。”春若水淡淡地道:“很多天没有看见他了,见了面请代我问声好就得了!我怕是再也看不见他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可就红了,一低头再也不向道人多看一跟,随即掉身而去。

    黄衣道人原想召她回来,有几句机密话暗示与她,只是他却没有,一来不能尽泄天机,二来只怕于事无补,徒自乱了大局,三来,从大局着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四来,他却也力有未逮,既为定数,总是人力难回。

    恍惚间,却已起了大片山雾,一切俱都在朦胧之中。

    “这就好了!”春二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说:“我就说嘛,姑娘大了,又孝顺,怎么会想不通呢!这一过去,要啥没有?可是好啦!”一面说由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这就去跟衙门口回一声话去,要他们快把大爷给放回来。”说着这就要往外面走,却被春大娘给叫住了。

    “她二叔,你先别慌着走。”春大娘说:“等见过姑娘,说准了你再走也不晚。”

    春方远愣了一愣,挤巴着两只火眼:“不都说好了嘛,哪还能再变卦?”

    “话是不错,二爷,这是姑娘终身大事,总得她自己心里乐意才行呀。我看还是等她回来,见了面,说准了你再去!”

    “好吧!”春方远无可奈何地又坐下来,怪纳闷儿地道:“这么大清早,她会上哪里去了?”

    话声才住,就见冰儿笑嘻嘻地跑进来说:“小姐回来了,回来了!”

    紧接着春若水可就打外面进来了。她寒着一张脸,乱发蓬松,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老远的站住脚,颇似惊讶的向着母亲、二叔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一声不吭的往自己房里走过去。

    “孩子”

    “大姑娘”

    春大娘、春方远一起由位子上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招呼。“对,还是大嫂子你问问她吧!”春方远纳闷地坐下来,眼巴巴地向春若水张望着。

    春若水身子是站住了,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一大清早,你这是上哪去了?可把娘给急死了!”春大娘蜘跟着走了过去。

    “娘,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还能有什么话呢?不就是昨天谈的那件事,可不知你拿定了主意没有?”

    “不是说好了吗?您干吗还问?”

    碰了个软钉子,春大娘可也不气,轻叹一声道:“孩子,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呀,你可要仔细想想,别后悔”

    “唉!嫂子你这”春方远气得直翻白眼,生怕大姑娘变生肘腋,临时又变了主意,正要插上几句嘴,却只见春若水倏地回过身来。

    对春方远来说,还是第一次接触过对方生气的脸,尤其是那一双充满了犀利、闪烁着光的眼睛,乍然投射过来,给人的感觉,真像是刀子一般的锋锐,几句到嘴的话,登时吞向肚里。

    “我不后悔!”她说:“就这么说定了,娘、二叔,一切你们看着办吧。”

    “那好,我这就看李大人去。”惟恐迟则生变,春方远向着大娘、若水拱拱手,大步向外踏出。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春大娘一时淌下了热泪“孩子委屈你了”

    春大娘扶着女儿,一时忍不住,低头饮泣起来,只当是就此结怨女儿,一辈子也不会再搭理自己了。出乎意外的,却为女儿那双纤纤细手,搭在了肩上。

    “娘,这是命里注定,没法子的事,我已经想通了,您也就别难受了。”

    春大娘怔了一怔,睁着那一双流泪的眼睛:“真的?”

    春若水点了一下头,冷静地道:“爹总得要回来,人也总得要活下去。这是命!”说着,她就转过身,姗姗地走回房里。

    春大娘跟着进去,见她关上门,又插上了门闩,便自回身嘱咐冰儿道:“怕是一夜没好睡,别吵她,要她好好睡一觉吧!”

    大星皎洁,玉宇无声,却只有流花一河奔雷如电,来去千里的湍急流水声,那种永恒不易的“哗哗”声音,正因为太规律了、太单调了,单调到人们简直疏忽了它的存在。动与静,生与死,存在与消失,如果本乎了这个原则,其间的差距,该是如何细小?在永恒的宇宙观里,一切的动静、变化都不足为争,都是渺小的。

    打开春以来,这附近就时常有野狼出没,说是七道楼子张家的小媳妇叫狼给分吃了,赵家的小九子也叫狼给叼走了,马家的二秃子被狼给传说可多了,神龙活现的。

    所以,这里走夜路的,尽可能都是成群结队,万一落了单,除了灯笼火把之外,都不会忘记带上一把家伙。家家门口,入夜以后,也尽可能的插上一盏灯。

    孙二掌柜的那盏大红纸灯笼,就是这般状况下插上去的。有一回他忘了插这个灯笼,真来了一只狼,在他店里龇牙咧嘴的,二掌柜的几乎吓瘫了。要不是小伙计曹七够机灵,临时丢过去一只烧鸡,往后事尚自难说。那时候客人尽去,正当打烊,总算没有耽误了生意,自此以后,二掌柜的总不会忘记在打烊之后,插上了这盏红纸大灯笼。

    灯笼插上了,红通通的直晃眼。曹七在忙着擦桌抹椅,二掌柜的却已迫不及待地直想着要打烊了。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他神不守舍的。自从奉命在酒里下药,毒害了那位一直照顾自己生意的君先生之后,他的一颗心就静不下来了,白天喝酒,晚上作梦,几天下来,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

    君先生打那天以后一直就没有再来过,他可是逢人就打听,竟是没一个人再见过他,就像是整个人连影子都消失了。

    “八成儿是死了!”

    一想到这里,二掌柜可是打心眼儿里发凉,正所谓“为人做了亏心事,夜半无人心也惊”

    客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了最后的两个“贵客”——春家的大小姐和她那个漂亮的跟班丫头“冰儿”两个人来了有会子了,饭也吃饱了,却硬是赖在那里不走。

    孙二掌柜的早已察觉到了,今天这位“春小太岁”的神色不比往常,打进门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寒着一张脸像是跟谁怄气似的。这还不说,每一次当她移动眼神,向着二掌柜注视的时候,真像是比宝剑还要锋利,直刺到了他的心里。

    “老天爷”孙二掌柜的心里一个劲儿地犯着嫡咕:“别是我下药毒害君先生的那档子事叫她知道了吧!要不她怎么老拿那种眼神儿瞅我呢!”他心里可真急,偏偏对方就是不打算走,无奈,拿了一觥酒,他也坐下去了。

    小伙计曹七擦完了桌子,打厨房里端出来一海碗粗面条,就着一根生葱大口的吃着。

    夜风轻袭,间歇着有几声饿狼的长嗥,这当口儿便只有流花河的哗哗流水声掩盖了一切。

    曲终人散,夜凉如水,也许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小姐!”冰儿轻轻的唤着:“这么晚他还没来,不会来了,天晚了,咱们回去吧,明天再来。”

    春若水摇摇头,淡淡地道:“其实见不见,也是一样,只是唉”

    “小姐的心意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被春若水瞧得怪不好意思的,冰儿红着脸笑了“小姐是想以后过去了,再也见不着他了,所以才想着见他最后一面。”

    “还算你有些心思。”春若水苦笑着,把身子仰了仰:“我的这点心思敢情是瞒不了你,其实,这是我痴,真要是见着了又能怎么样呢!”

    “那可不一定,也许还有最后一线机会。”

    “什么机会?”

    “君先生本事大着呢,说不定他能把老爷给救回来,小姐也就不必再过去了。”

    “傻丫头!”春若水苦笑着摇摇头:“爹现在关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人多势众,只有一点风吹草动,爹保不住就完了再说我们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

    “那就直接去找汉王,跟他要人!”

    “那冒的险更大了,不要忘了,爹在他们手上,随时有性命之忧,他也可以推说不知。”

    “那就杀了他,要不然把他给绑过来。”

    “傻丫头,那么一来,我们全家上下全都完了,这是灭九族的罪,你知道吧!”

    冰儿吐了一下舌头就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身子前倾,小声地道:“这个汉王爷,听说人风流得很呢,您过门以后可得小心着点儿。”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又能说什么?

    那一边小伙计曹七已经把一大海碗面条吃光了,伸着胳膊,打了老大的一个哈欠。

    “没你的事了,挺你的尸去吧!”叱走了曹七,二掌柜的提着一觥酒晃晃悠悠地来到春若水跟前“我说,大小姐,夜可是深了。”

    “我知道。”春若水说:“我就要走了!”

    说时,她的一双眸子直直地向着面前的这个人逼视过去“二掌柜的!”

    “不敢当,大小姐您有什么交代?”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刚才人多怕是不大方便!”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由不住使得二掌柜的打了个哆嗦。

    “啊大小姐,是怎么回事呢?”

    “照说,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哼!事情既然是在咱们流花河这个地头上发生的,我知道了,心里就不大舒服。”

    “这”孙二掌柜的顿时脸色大变,回头看了一眼,所幸曹七已经到里面睡觉去了,再转过脸来,才注意到面前的这位大小姐,敢情神色不善,镇于她“春小太岁”这四个字的威名,孙二掌柜的可是打心眼儿里害怕。毕竟他在江湖上混久了,老油子了,在这个紧要关头可不能松口“大小姐,您都在说些什么,我可是一个字也不憧,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

    “我”二掌柜的先是一惊,紧接着咧着嘴,呵呵有声地笑了:“大小姐可真是会说笑话”

    话声未歇,猛可里,就觉得一股子冷风,穿心直入,胸口上一阵子发痛,低头一看,由不得吓了个脸色透青,敢情是没有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手上竟握着把光华璀璨的宝剑,剑尖直直地指在自己胸上,分明已刺透外衣,扎在了肉上,只顺手往前一推,孙二掌柜的这条命可就别想要了。

    “唉呀!”一惊之下,手里的半觥酒,叭!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自己干的事还会不知道?”春若水脸色一沉,冷冷地道:“我问你,那位君先生又跟你有什么仇,你竟然昧起了良心,在酒里下毒,要害他的性命?你说!”

    声音虽然不大,可是吐字清晰,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二掌柜的耳朵里。

    一旁的冰儿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小姐会忽然有此一手,聆听之下,更不禁吓了一跳,顿时呆住了。

    孙二掌柜的一霎时脸色苍白:“大大小姐这可是冤枉没没有的事呀”

    “还说谎!”

    手势不过向前面送了那么一个点儿,二掌柜的这边“啊唷”叫了一声,可就见了红了。

    鲜红的血一霎间,顺着春若水的长剑剑尖,直滴了下来,片刻之间,已把二掌柜的身上那件灰布小袄染红了一大片。

    “大小姐饶命”

    “说,是谁指使你,要你这么做的?”

    “我没有人大小姐这事您是听谁说的?这是谁要害我?”

    “还要嘴硬,看我不宰了你!”

    剑势再向前面推出半寸,二掌柜啊唷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个踉跄,噗通,坐在地上。

    春若水旋风似地由位子上蓦地跃起,掌中剑霍地举起,却为冰儿自后面用力拉住了胳膊“小姐小姐您可别杀人呀!”

    春若水自然不会真的杀人,不过作势吓唬对方一下而已,冰儿这么一叫,更像那么回事,可把孙二掌柜的吓坏了。

    “大小姐,您高抬贵手我招、我招我给您磕头”一边说,这老小子可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咚咚咚,一个劲儿地直向地面磕着响头。“我真该死,我该死,毒是我下的,是我下的我这个杀胚!我不是人”边说边自磕头,二掌柜的可就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

    “什么?”冰儿吃惊地叫着,简直难以置信的样子:“你把君先生害死了?”一面转向春若水道:“这是真的?”

    春若水却只把一双锋利的眸子,狠狠地盯着孙二掌柜的:“君先生平日待你不错,为什么要做这种坏良心的事情,你说!”

    “大小姐,我说我说是他们逼我的”

    “谁逼你的?”

    “是”孙二掌柜的一时泪如雨下:“是我自己干的,大小姐您饶命吧!”

    “你自己,为什么?”

    “为为大小姐,行行好,您就饶了我吧!”他可由不住又自磕起头来。

    “真没出息!”冰儿气不过地道:“怎么也没有想着你二掌柜的竟会是这种人!你真的把君先生给害死了?”

    春若水冷笑道:“凭他也能害死君先生?”

    “啊?”正在磕头的孙二掌柜的,聆听之下,猛地抬起头来,洋溢出满脸的喜悦:“老天爷,君爷他老人家真的还活着?我给天磕头,给天磕头!”一面说,果真咯咚有声地向天叩起头来。

    春若水见状冷冷一笑:“少给我来这一套,真要有这个心,你也不会在酒里下毒了!”

    要依着她素日个性,真恨不能当场就给孙二掌柜的一个厉害,只是看他眼前这副形样,却又似天良未泯,一时辄生同情,狠不下心来,可是却又不欲便宜放过了他。心里正自盘算着如何发落他。再者,她更想知道,那个背后唆使他酒中下毒的人到底是谁?看来如不给对方一些颜色,谅他是不会说出实话的了。

    “你刚才说到有人逼你在酒里下毒?”

    “我没有大小姐,求求您就别问了!”

    “既然你不肯说实话,我可是不能饶你,先把你的一双耳朵给割下来,就算为君先生出一口气。”

    说时,她的宝剑缓缓举起,直向孙二掌柜的脸上逼近过去,直把孙二掌柜的吓了个魂飞魄散,张着一张大嘴,喝喝有声的直向里面倒着气儿,那副样子真像是一口气接不上,登时倒地完蛋。

    春若水原是吓唬他的,满以为在面临割耳的情况之下,他必然会说实话了,却没想到对方如此不济,一时倒不知如何应付了。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叹息道:“姑娘手下留情,暂时就放过了他那双耳朵吧!”

    话出突然,酒坊里的三个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一片灯光闪过,现出了君无忌长衣飘飘的颀长身影,已是当门而立。

    春若水呆了一呆,定眼再看,果然是君无忌,不由脸上一阵绯红,心里通通直跳了起来。

    这番感触,全系心里作祟,极是微妙,局外人自难体会。原来她自忖今后再也无缘得见对方,却又芳心放他不下,犹期在离家之前,得睹对方最后一面,却由于君无忌的迟迟不来,她已放弃了再见他一面的奢想了,偏偏这一霎,他却又出现了,对她来说不啻是一番意外的惊喜。正由于太过突然意外,情绪上万难适合,一时间只是直直地看着对方,居然连招呼都忘了。

    倒是冰儿的一声快乐呼唤,使她立即警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慌不迭收回了宝剑,站起来唤了声:“君大哥!”俟到出口,才自发觉到那声音竟是如此的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呆了一呆,才自慢慢坐下。

    事实上,孙二掌柜的比她更见慌张,由于感受不同,简直吓傻了,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珠,全身一个劲地哆嗦不已。

    “啊啊君先生,您老您老”

    说话之间,君无忌已自来到了孙二掌柜的面前,当面而立。

    “君先生您老大人不见小人过,我对不起您,啊我不是人”边说边自叩头,二掌柜的已是泣不成声。

    却有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二掌柜的吓得“嗳唷”了一声,再看君无忌满面春风,显然井没有加害之意,一颗心才自放下了。

    “二掌柜的起来吧,坐下说话!”

    一面说,己把孙二掌柜的扶坐下来。二掌柜的坐是坐下了,却又站了起来。

    “君先生您还是杀了我吧!”说着他可又泣了起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算了!”

    “先生还是是”

    “我都知道,你什去都别说了!”

    “是”呆了一阵,二掌柜的结巴着道:“爷肚子饿了吧,我这就给您弄吃的去”

    “不必了!”君无忌说:“我不饿,天晚了,我们也该走了!”

    目光向着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姑娘还不走么?夜深了。”

    呼呼的风,扬起君无忌身上长衣,他手里的那盏纸灯笼更自滴溜溜打着转儿。

    春若水身后的一领长披,为风吹得一平齐肩劈啪作响。

    二人并肩徐行,踏着一地的如银月色,荡漾在一望无尽的流花河畔。

    冰儿牵着两匹马,远远落后地跟着他们。

    小姐即将出阁,下嫁给汉王爷作为“侧室”的事,她当然知道,作为陪房的丫鬟,她一定也将要跟过去,不知怎么回事,一想起来,心里怪凄凉的,总觉得这门婚姻不尽理想。在她的印象里,小姐与眼前这个君先生才是理想的一对,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还能说什么呢!

    今夜,似乎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要他们见上一面,以后的发展,便只有天知道了。

    流花河水一如往常的哗哗流着。春若水的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半天才讷讷地道:“昨天我去看你,你不在,搬家了。”

    “我知道!”君无忌说:“我的朋友海道人都告诉我了!”

    春若水苦笑了笑:“原来那道人真是你的朋友。他都告诉了你一些什么?”

    “都告诉我了!”

    “听说是一位姑娘救了你,可是真的?”

    “不错。”君无忌微感惊讶:“你怎么知道?”

    春若水摇摇头,淡淡地说道:“我见过她,又聪明,又漂亮,武功又高。大哥,你以为呢?”

    君无忌点头道:“确是如此!”

    春若水看了他一眼:“你们时常见面?”

    “那倒没有!”君无忌略似奇怪地道:“你们认识?”

    春若水摇摇头,冷冷地道:“只是见过,她是一个神秘的姑娘,太神秘了,难道你不觉得?”

    君无忌当然知道那位姑娘的来意,甚至于知道她名叫“沈瑶仙”但是这个稳秘实不宜张扬出去,聆听之下,未与置答。

    春若水思忖着道:“我怀疑她是武林中某一秘密门派的人物,来到这里,也许有所异图,只是为什么呢?真让人纳闷儿。”

    君无忌暗自钦佩对方观察的敏锐,为安其心,微微笑道:“姑娘太多虑了,也许她只是路过逗留,并没有什么恶意。”

    春若水淡淡一笑,没有出声。老实说,对于沈瑶仙她是存有成见与戒心的,只是却也不欲由自己嘴里,说出对她不利的话。女孩儿家心思透剔玲珑,却未免有些小心眼,每喜钻牛角尖,主观一经确定,便很难更改。几番试探,语涉微妙,君无忌非但无所表白,反倒似有意对那位姑娘心存偏袒,更无一字见责,可以想知,他们之间的感情当是很深的了!

    一霎间,春若水真有置身冰窖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冻结住,变得不会动了。原指望着,与君无忌见面之后,说些彼此倾心的话儿,谈些自己心里的感受,希冀着一份最后的努力、指望。看来,这最后一线希望也为之幻灭了,心里的失望与难受也就可想而知。

    她缓缓地走到了河边,看着那一江湍急奔腾的流水,暗自的发了个狠,把一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地吞向肚里。

    君无忌饶是智仁兼具,却也无能体会这一霎间对方女孩儿家的心态。

    “姑娘,夜深了。”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说时,她缓缓地转过身子来,用着无限怜爱、无助的眼神儿,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一霎间,他像是忽然距离自己遥远了,遥远到这个人,他的面貌,甚至于他的声音,都是那么的陌生,连带着整个的人都为之模糊不清。

    君无忌说:“令尊之事,我自会尽力,一有消息,我即会立刻通知你!”

    “谢谢你,也许已无此必要,大哥珍重,我走了!”她回过身来,向着冰儿招招手,随即迎过去,翻身上了马背,招呼冰儿道:“我们走!”便自策马而去。

    不过才跑了几步,她却扣住了缰辔,坐马长嘶声中,滴溜溜掉过身来。

    月色里,她再一次向君无忌远远注视着,蹄声嘚嘚,带动着她频频打转的身子一次两次无数次地转动着。她终于硬下心来,一径地飞驰而去。

    紫藤花酣,燕子裁空。和煦春阳里,汉王高煦正在踢球作耍,十几个打转下来,身上已见了汗,中衣小褂都湿透了。

    他手下文武兼备,不乏扈从游宴侍从之士,无论文武两途,随着他的兴子,招呼一声,决计有人奉陪。为了想在父皇面前,改变一下他只知拿刀动剑的印象,这两年他也念了些书,还特地从翰林院请了两个年高德劭的老翰林,每日陪他侍读,大有偃武修文的趋势,然而他本性是喜欢动的,叫他老呆在家,可真气闷得紧。

    自从君探花、沈瑶仙先后的出现,给了他精神上极大威胁,尤其是后者,那一次的飞刀示警,至今想起也令他不寒而栗。在不得已的情况之下,接受了纪纲对他的劝告,无事不出门,行动极为谨慎。

    练就了一双好腿,能踢出十七种不同花式,闲时作耍,这“滚地绣球”几乎是他每日例行游戏。昔日在燕时,今上朱棣皇帝,便时常与他玩此游戏。皇帝嗜此,兴致很高,脚下花式更巧,似乎也只有这个儿子才能与他“过过腿儿”为了一式“神龙摆尾”高煦下了不少功夫,只等着十月万寿,在父皇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献上一份殷勤。

    小褂干脆也脱下了,年轻的王爷,打着赤膊。仁立在紫藤花架子下,向着场子里几个玩球的小子注视着。

    他有一份喜悦,那就是知府向元终究为他完成了一件好事——春家的喜事总算定下了。

    前两天向知府同着春二场主来府拜谒,当面收下了王爷的一份聘礼——黄金千两,明珠一匣,各色翠玉首饰珠花钗佩,一应俱全,春二爷一经提出,无不照准,已发交专人定购打办,决计没有差错。

    春二爷当面呈上了若水姑娘的绣像一帧,王爷十分喜爱,看了再看,竟是爱不释手。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只是那位王爷未来的岳父大人,却还没有出现。暂时似乎并没有恢复自由。

    这里面显然多了一份顾虑。为了不使节外生枝,婚事再生变化。高煦接受了向知府的建议,俟到大礼之后,春大爷才能恢复自由。只是这一切都不会由高煦嘴里亲自说出,没有人会冒失地提出这件事,春二爷也早被嘱咐过,更不会贸然提出,眼前一团喜气,一切水到渠成,只等着择日合卺,花轿上门,便算功德圆满。是以,这两天高煦的兴头儿很高,无事在家,征色歌舞,即使下场子踢球,也显得全身是劲。

    站立在紫藤花架下,让习习凉风,干着他身上的汗水,年轻的王爷有一份飒爽的豪情,对于身上扎实的肌肉,每以自傲,下意识里,也就无所谓王府的礼数尊严。

    季贵人把一只削好了皮的水晶脆梨,递到了他的唇边,娇滴滴地唤了声:“王爷,吃梨!”

    由“穗儿”而“银雁”“银雁”而“季贵人”敢情如今的身分是不同了。

    对于俊俏的高煦,她可是打心眼儿里喜爱,死心塌地地奉献着她的一颗心。

    “说过多少回了,小心招了寒,爷您就是不听!”边说,她亲自挽起了一双袖管,由女婢手上接过热热的手巾把儿,小心地为王爷身上揩着,一遍又一遍地,临了还着上一层“松子香露”细细地在他结实的胸背上搓着。季贵人真有无限的柔情密意,撩动的眼波儿,一次次地传送着她的心声。

    虽说早已是过来人了,然而每一回,当她手触着王爷结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时,内心的感受,都似有无比的消受,一颗心仍像是初夜那般的凌乱、惊颤简直难以自己。若非是碍着身边的一干扈从男女。季贵人就难以自持,少不得在多情的王爷跟前,撒上一阵子娇。

    那“松子香露”据说有活血去乏之效,高煦最喜搽用,特别是在他所喜爱的女人用着那双纤纤细手,在他身上按摩时,情景更自不同,每一回都似能触及他的无边情趣,接下来的云雨高唐,也就在情理之中。

    他的色性是惊人的,兴之所至,无论晨昏时地,颠鸾倒凤,七擒七纵,每使佳人雌服。

    似乎非如此,不足以满足他的大丈夫气概胸襟,燕婉承欢之后的佳人,固然每对他留下刻骨铭思的回忆。奈何“郎心如铁”曾几何时,身边换了新宠,便自“蝉曳残声过别枝”矣。

    对于这个季贵人他总算还有一份眷恋之情,只是又能维持多久?便只有天知道了。

    季贵人的一双纤纤细手,为他巧事拿捏了一番,取过件紫绫团花小褂,为他穿上,把一件家居的“银蟒”直裰,刚为他披上,便自有人传说“纪大人”来了。

    “纪大人”便是锦衣卫的纪指挥使纪纲,他是府里的常客,十天半月总要来上一回,最近个把月来的尤其殷勤,每一回高煦总是在书房传见,显示出事态的机密,不欲为人所知。

    听说是纪纲来了,高煦不及穿好长衣,便匆匆同着两名贴身侍卫来到了书房。

    献茶之后,各人退出,书房里照例便只有高煦、纪纲二人。

    “你来得正好!”高煦说:“我正要着人去找你。”

    “王爷赐详!”

    “你大概也听说啦,春家的婚事谈妥了,剩下来就是择日子了!”高煦微微笑着:“虽然说不是什么大事,总得有几天风光,我希望不要闹事。”

    “王爷放心!”纪纲一脸堆笑道:“给王爷道喜了。”

    哈哈一笑,高煦调侃道:“这档子乐趣,纪大人今生是尝不到的了遗憾吧!”

    说着又自大笑起来。把个纪纲臊得脸色发红,却只是发作不得,跟着“哼哼卿卿”地也自笑了。

    “这是小事,主要的是最近塘报显示,我军节节胜利,圣驾及太孙在前方怕是没有多久好耽搁的了,你却要早作安排才是。”

    “卑职知道,记住了。”

    有此一喏,高煦才算真个安下心来。却还有一件事,让他悬心不下“有关那个君探花,可发现了他的尸身?”

    “这个”纪纲讷讷地道:“正为了这件事,向王爷请示。”

    “啊!”高煦略似惊讶地道:“难道他没有死?”

    “只怕正是如此。”纪纲颇似自恃地笑着:“王爷大可放心,就算他还活着,可也受伤不轻,说不定落下了终身瘫痪也不一定。”

    高煦那张原本轻松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纪纲却有更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他。

    “王爷,这个君探花的来路可疑,卑职正来请示!”

    一面说,纪纲由身上取出了个绸子小包,打开来,里侧是一枚黄玉笔洗。双手呈上。

    高煦接过来,怔了一怔,想起了当日之事,皱了一下眉道:“怎么,这个笔洗”

    “卑职已打听清楚了,有惊人的消息,特来禀报。”

    “你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纪纲轻轻地道:“奉王爷指示后,卑职传下命令,连夜着人密查,当年受赐的七十二名大臣,除了王爷本人之外,都查过了,经过出示所赐,一一对证的结果,才断定这玉笔洗为何人所有。”

    “是谁?”

    纪纲道:“前山西布政使姜平!”

    “姜平?”高煦想了想,颇是疑惑:“这个人不是赐死了吗?”

    “王爷明鉴!”纪纲说:“姜平确实赐死了,只是这玉笔洗却是出自他的门中,王爷当不会忘记,这个姜平他的身分,以及为何才被赐死的原因吧?”

    “当然。”高煦像是忽然吃了一惊:“你是说姜贵妃哦哦,我想起来了,那是因为姜贵妃的株连,这件事我那兄长也有一份!”

    高煦的兄长也就是今太子朱高炽,二人貌合神离,当年在未发表“太子”名位之前,兄弟曾联手对外,铲除异己,姜贵妃因为皇帝新宠,又生有儿子高爔,自然便被视为未来皇位争夺之大忌,急欲铲除而后己,姜平因是姜贵妃兄长,虽属靖难有功人员,亦不免受难诛连。

    这件事若非为纪纲提起,高煦几乎淡忘了,一经提起来,却使他为之吃惊不小“你是说,姜平他没有死?”

    “姜平确是死了!”

    “那啊”高煦神色微变道:“这么说,难道这个君探花会是他的儿子?”

    “王爷!”纪纲说道:“姜平无子,这一点也是确定的。”

    “这么说,这个姓君的又从哪里得来这个玉笔洗?”

    “王爷,有关此事,卑职的手下,曾在姜平四邻细细查访过,当年在山西布政使衙门供职的几个人,也在察访之列,这一切作有一份详细的笔录,请王爷亲自过目!”

    一面说,纪纲随即将一份详细的调查资料双手呈上,高煦接过来翻了几页搁下来,说道:“回头再看,是怎么回事,你据要说吧!”

    “是。”纪纲扬动了一下有如刀截的一双眉毛:“据相当可靠的一切资料显示,姜平自己虽是无后,他身边收留有一个孩子!”

    “啊?”高煦登时为之吃了一惊:“这件事当初怎么不知道?”

    纪纲阴森森地笑了笑:“王爷明鉴,这件事当初确是疏忽了,姜平伏诛赐死之时,卑职还不在锦衣卫的任上,没有参与其事。”几句话,就把责任给推掉了。

    “这个我知道!”高煦冷笑道:“你说下去,那个孩子又会是谁?”

    纪纲道:“有消息证实,姜平在赐死之前一年,便自有了警觉,先已把那个收养的孩子送走了。”

    “这么说,他便是那个为姜平所收养的孩子了?”

    “王爷”纪纲欲言又止,颇似有些吞吐之态。

    “怎么不说下去了?”

    “王爷,调查资料显示,据一名过去曾在姜家当过管家的人透露,那个为姜平所收养的孩子与姜平是甥舅的关系?”

    “甥舅的关系?”高煦一时为之糊涂了。

    “王爷!”纪纲阴森的眼神盯着他:“卑职调查过了,那姜平只有一个妹妹,便是后来的姜贵妃!”

    高煦全身一震,简直惊愣住了。

    “王爷”纪纲接下去道:“如果他们真的是甥舅关系,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孩子,便是王爷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是姜贵妃的孩子。”

    一霎间,高煦那双眼睛睁得极大,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假设,冷冷一笑道:“姜贵妃只有一个儿子高爔,早就死了”只是他立刻就警觉到一种事态可能发生。微微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苦笑着道:“除非高爔他没有死,但是他却是真的死了!”

    “王爷,”纪纲说道:“有人冒名顶死,并非全无可能。”

    高煦呆了一呆,霍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这一霎他的脸色苍白,内心之震撼,无与伦比,倏地转向纪纲:“你以为呢?”

    纪纲不愧老谋深算,冷冷笑着:“王爷,请恕卑职大胆的猜想,为了这件事,卑职曾把当年主其事的两个小太监都传来问了话,‘司礼监’留下的档案卑职也秘密地调阅过,一切的显示,当年高爔小王爷的死,都似乎过于草率。”

    “什么意思?”

    “小王爷的死,并没有经过太医的正式诊断,只是姜贵妃如是宣布,便官殓出丧了,所以到底是不是高爔小王爷本人,谁也不能确定。”

    高煦沉默着,久久没有出声。这一霎那个“君探花”的脸盘儿,不期然的显现在他眼前,记得双方初见的一霎,便是看着他有些儿眼熟,只是说不上有任何具体印象。现在想到了“高爔”再回过头来印证姓“君”的那张脸,便自十分清晰了,无论拿来与父皇,或是自己作一比较,竟然都有几分酷似,尤其是对方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遄起的双眉,简直与父皇一般无二。

    “这就不错了。”高煦心里想着:“果然他就是高爔的化身,他原来还活着!”

    “这件事,除了你以外,可有外人知道?”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千万不可传扬!”高煦炯炯的眼神,直直地向纪纲逼视着:“尤其是父皇与太子面前,更不可透出一点口风,你明白么?”

    “卑职省得,王爷放心!”

    高煦的一颗心整个都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使他惊愕了,如果说“君探花”

    真的是朱高爔,那么他也就是自己的兄弟,他的出现,可就大大的启人疑窦,对于自己,甚或父皇,他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他不禁想到父皇登基以后,自己兄弟惟恐姜贵妃为父所宠,再生子嗣,乃自千般设计陷害,终致使其葬身火窟,这件事果真为君探花所探知,又岂会与自己干休?

    由是,他便自联想到与君探花两次相见时的种种神态,透过对方璀璨精光的一双眸子,在在都像是显示有某种仇恨,高煦当然不会忘记。

    那一次荒山野宿,与君探花遭遇的经过,此刻一经念起,才自感觉到那一夜真正是危险万分,对方是否基于那一点“手足”之情,才饶过了自己一条活命,却是大堪玩味。再想到他慷慨的以红毛兔皮赠送父皇一节,当时所现诸于他眼神的那种赤子情辉,现在想来实在是可以理解的了。

    把这一切历历由脑子里滤过后,高煦终于解开了心里的一个绳结。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眼前游戏风尘的君探花,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朱高爔,如果当年他不曾“病死”如今仍然“健在”宫中,定为父皇所垂爱,至不济也当是“王爷”之尊,即使取“太子”而代之,废长立幼,只要父皇所喜,亦非无此可能。其实,这个可能在今天看来,一旦为父皇所知悉,也并未能完全排除。高煦只觉得一阵子身上发冷,简直坐立难安。

    “你刚才说这个君探花已受了重伤,到底是怎么回事?”高煦略似责备的眼光,直直地向纪纲逼视过去。或许他在想,如果君探花已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也没有这些顾虑了。

    纪纲与这位皇子共事甚久,对方的习性、手段,更是揣摸得一清二楚,事实上这位王爷,惯于弄权,常见的手段是用甲来对付乙,丙来对付甲,而乙又回过头来对付丙,妙在使他们各不自知,却又死心塌地地为其效忠,供其驱使。

    纪纲当然知道,如果自己以为大权在握,仗着他的宠信,便可以掉以轻心,那就大错特错了,谁又能保定,这个凡事多疑的皇子对自己又是全然无忌的放心?说不定背后早有人在监视着自己的一切作为,一旦为他发觉到自己效忠不力或是别有用心,接下来的后果,简直难以逆料。正因为纪纲对这位王爷的为人了解得如此清楚,才不敢虚以搪塞,而誓死效忠。

    这时在高煦凌厉的眼神之下,真不禁有些颤惊,当下便自据实以告,约略的把那一夜君无忌中毒受害之事说了一个大概,俟说到苗人俊、沈瑶仙的双双出现,卒使功败垂成一节,犹自忿忿不安。

    高煦吃惊不小,道:“照你这么说,除了那个女的以外,还有一个驼背怪人与他一党,怎么以前没有听你提过?”接着他作势凌历地道:“这些江湖人也太放肆了,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看向纪纲道:“那个姓盖的怎么还没来?”

    “已经来了!”纪纲说:“正为此事回禀王爷。”

    “太好了!”高煦大喜道:“快带他来见我!”

    “王爷,”纪纲摇摇头说:“这人架子很大,如果王爷能纤尊降贵先去看他,当能使他心怀感激,肯为王爷效死尽力。”

    高煦愣了一愣,点点头道:“好,我就去看他。”

    纪纲说:“目下卑职暂时把他们师徒三人安置在‘冬暖阁’。”

    高煦一惊说:“那是父皇的别馆。”

    “卑职知道!”纪纲泰然地道:“卑职这是在为王爷收心,冬暖阁如今空着,也只有王爷可以如意支配。”

    高煦点点头道:“话是不错,只是当今父皇跟前,小人甚多,要是有人知道这件事,多几句嘴,总是不妥,我看就把他们接到我这里来吧!”

    “这要王爷亲自出面邀请才是。”

    “好大的架子!”

    “王爷,”纪纲说:“这个姓盖的真可称得当世第一奇人,他的本事大极了,身边两个弟子,各有神出鬼没之能,王爷如能收服,以为身前效力,那个姓君的即便是三人合力,也怕不是对手。”听他这样一说,高煦真是高兴极了。

    “好!现在我就看他去!”